但見沈葆楨在信件最後這樣寫道。
“船政首批學生中的個中翹楚,盡皆參加此回寰宇遠航,其中劉步蟾,林泰曾,嚴複,鄧世昌,林永生等,弟尤其喜歡。聽得他們很快將至非洲海岸,而後不日將抵英法所在的歐洲,此乃中國五千年未有之大事件,弟甚感大慰,假若嶽丈還在,想必也會大喜過望……”
看到這裡,左宗棠掩卷沉思,立時回憶起當年自己還是一介布衣之時,與林則徐的那場湘江夜話來。那時身份地位相差懸殊的兩人就似故友重逢一般,秉燭夜談到天明,聊的盡皆是事關海防,塞防的國家大事。其時林則徐對自己寄予厚望,甚至不吝說出“西定XJ,舍君其誰”的話來。如今自己已然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而那位於自己可說亦師亦友的林文正公也已仙逝二十載,直叫人唏噓不已。
收回思緒,陝甘總督繼續讀下去。
“該批遠航學生中有一人,身形頎長,皮膚黝黑,名曰瞿朗,當日萬年清自福州解錨出發,他亦在受閱學員隊列中,不知季高兄還記得否?
此人於學堂幾年學習生活中表現泛泛,只是偶露崢嶸。然本次遠海實訓,此人卻大放異彩,似有大才,更讓人憂心的是弟獲報,萬年清航經滿勒加之時,他和英國人總督走得過近,弟擔心此子為英夷拉攏,我等數年心血的培養便付之東流矣……若是僅僅投靠洋人還就罷了,若是他反過來幫著夷狄對付我們,那便如何是好?”
“瞿朗?”左宗棠在腦海裡努力搜索當日他到馬尾港給萬年清號眾人送行的情形,卻是半分也想不起來瞿朗是誰了。他略微想了想,提筆開始給沈葆楨回信,開頭先是回應了對方信裡提到船政的蓬勃發展,自當送上勉勵,還笑言等自己卸任陝甘總督,一定請旨到福州幫辦船政。
“幼丹吾弟,見字如晤……
…………
至於弟提到瞿朗其人,季高認為,現今當國家用人之際,若此子真有大才,理應重用。想當年,則徐公也不因我只是布衣,一介教書匠而對季高另眼相看,反而數次相請,還將自己多年心血搜集的邊疆地理志和圖冊盡數相贈。
我意,我等不應因噎廢食,更不能抱殘守缺,既抱定西學為用宗旨,則與洋人的適度接觸及交往未嘗不可。說句玩笑話,賢弟主持船政事務,日常亦無法避免與日意格,德克碑等洋匠交流磋商,難道只因與洋人幾多笑談,多言語幾句,就判其有異心耶?賢弟不必過慮,只需聽其言觀其行即可……”
寫完回信,陝甘總督起身略展身華。依照慣例,他還可在京師呆上幾天時間,然而這稍縱即逝的時光裡,自己今日於朝堂之上提出的於北方興建沿海要塞,籌建船廠鞏固京津冀地區海防的提議,依著朝廷的辦事效率,多半不會有正式回音了。不過趁著這幾天時間,何不去拜會一下與自己關系還不錯的文祥和李鴻藻,側面探聽一下消息呢?此二人目下都在軍機處供職,文祥雖是三朝老臣,可思想卻不僵化保守,與恭親王一樣認為洋務是挽救危局,使大清能夠中興的靈丹妙藥;而當今皇上還是儲君時的老師李鴻藻,則一向主張國帑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譬如賑災和練兵。這個人曾不止一次竭力勸阻太后和皇上耗費巨資重修圓明園,是個直言敢諫的忠臣,近來少有的清流,其主張亦與自己的想法頗多契合。
想到這裡,左宗棠心下已定,遂去休息了。
旬月過去,
自京師傳來消息,朝廷準了左宗棠的奏請,命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主持於遼東山東勘選適合修建炮台,船塢和軍港的地址,另著山東巡撫丁寶楨協理。 ………………………………
山東半島,毗鄰渤海灣的威海衛。
自從上回,方天祥和馬忠他們在集市上狠狠修理了俄國毛子,打抱不平救下吳素衣和水生,時間已經過去幾月有余。
水生渾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死乞白賴追著方天祥認了大哥,認了馬忠作二哥。既然已經兄弟相稱,幾人又都是耿直爽落的脾性,那麽時不時的相約吃酒,談天說地也就變得異乎尋常。
可每次說是水生相請,實際絕大多數時候,臨到散席之前,方天祥都會使個眼色給馬忠,馬忠心領神會,借著上茅房的由頭到櫃台就去結了帳。水生實在拉不下臉面,每次都讓兩位哥哥請吃酒,故而時間一長他也學乖,早早尋個理由搶先付了酒錢。方天祥、馬忠眼見如此,偶爾也就不和他爭著付帳了。
這天,趁著營哨放假,水生又相邀方天祥,馬忠等相熟的幾人到鎮上吃酒。
今日不知怎的,從剛剛坐下開始,才下肚兩杯酒,水生面上就是一片愁雲慘霧起來。
“兄弟,怎麽了?有何難事嗎,說出來聽聽,說不定哥哥們可以幫你。”方天祥道。
“唉……不瞞兩位哥哥,近來靠打漁這營生越來越難了,倒不是說海上打不著魚,只是趕上層層的盤剝,就賣不上好價錢了。魚價賤了,可買糧食和晚上點燈必需的煤油卻越來越貴,咱平頭百姓的日子難啊……”
方天祥和馬忠不約而同地用很是同情的眼神望向淳樸的海邊長大的漢子,一貫是兄弟們主心骨的方天祥一聲慨歎。
“水生兄弟,你們百姓過得苦,我們這些大頭兵又何嘗不是呢?年前我們的餉銀還是每月六兩三錢,就在上個月變成了五兩八錢,每月循例寄回家的還不能少,這樣下去咱們兄弟喝酒談天只能半年一次咯。”
馬忠在一旁深為讚同,且頗為自嘲道:“就是,看兄弟我都瘦了……”幾人哈哈大笑過後,他旋即改換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
“聽說了嗎,咱們威海衛要建炮台,軍港還有船廠了……”別看馬忠五大三粗的,消息卻甚是靈通。
“那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兒……”方天祥有些不以為然。
“怎麽會八字沒一撇?連總督那麽大的官都要來咱們這兒巡視了,這還有假?”馬忠趕忙辯駁。
“你小子怎會知曉的如此清楚?”
“嗐,還不是聽到幾個參將千總無意間漏出來的,天地良心可不是我要偷聽啊,那是正好撞上了……”說罷,馬忠謔地將面前酒盅裡的酒喝乾,然後轉頭看向水生。
“水生兄弟,打漁若真是難以為繼,到時咱這裡修炮台碼頭什麽的,指定需要大把的勞力,雖說辛苦是辛苦點兒,可只要有把子力氣,願意出力,還是可以養家糊口的。”
方天祥白了馬忠一眼, 道。
“我說忠啊,你就是看水生人老實,要他賣苦力,你的人脈廣,怎麽不說幫他在軍中謀個好差事,不強似千倍百倍?”
水生慌忙解釋說:“水生不怕吃苦,能夠有機會去修炮台賺些養家的錢已經很好了,水生不敢再有其他奢求。”
心直口快,排行第二的漢子接話道:“哥,我也想啊,可那種美差,哪是我們這等人可以染指的?退一步說,即便是你我現今的普通軍士這位子,若不是當初在招考官面前亮了一手瞿兄弟教我們的拳法,把他們那些個都震住,也是輪不到我們頭上的。”
聽了馬忠的大實話,方天祥若有所思。
魁梧無倫,只是經年累月為海風吹得越發黑黢黢的馬忠繼續大咧咧道。
“哎呀大哥,提到瞿兄弟,我近來是越發懷念當初與他一起喝酒耍笑的日子了。天南海北的,你說這瞿兄弟怎麽也不回來看看我們……”
“許是回去芒碭山找過,沒找著我們吧。分開這麽久,瞿兄弟豈會知道我們已經來這兒從軍了……”
“說的也是。”
水生在一旁聽他們瞿兄弟長瞿兄弟短的,好奇心再也忍耐不住。
“兩位哥哥,水生時常聽你們說起瞿大哥的事,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啊?”
被問的兩人,不管剛才是什麽神情,此時都是一臉神往掩飾不住。
“若說起瞿兄弟,那是咱們平生最佩服的人,沒有之一……憑他的武功和才學,他日必定青雲直上,衣錦還鄉……唉,可歎他不在這裡,否則一定介紹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