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先行入水，接著便是令人絕望的沉溺感蔓延全身，白空隻感覺冰冷刺骨，洶湧的水流如囚牢環繞，一眼望去，竟望不到盡頭，浴缸裡的一池死水已變作了幽閉的大洋。

　　布魯姆輕輕拍了拍白空的肩膀，示意他暫且忍耐。白空點點頭，屏住呼吸，一手抓緊背包，一手本能地擺動，細密的氣泡從鼻孔旁連串湧出，他四面張望，試圖尋覓出口，突然，眼前閃過一陣耀眼的白光……

　　接著，窒息的感覺消散不見，白空猛地吐出一大口氣，竟發現自己正處於站立的狀態，一滴水自發梢滴下，在腳邊純白的地磚上綻開，與之一齊落地的，還有一枚原地打轉兒的銀幣，邊緣厚薄不均，小矮妖的頭像面帶微笑，正是布魯姆，顯然與之前許願時使用的金幣有所關聯。

　　小矮妖本人卻不見了蹤影。

　　“布魯姆！布魯姆！”

　　白空撿起銀幣，大聲呼喊，聲音剛一發出便淹沒在身後龐雜的背景音中——腳步聲，音樂聲，叫賣聲，廣播中播放的尋人啟事……

　　“等等，這裡就是……”

　　白空驚醒過來，視野飛速環繞四周，這才發覺自己正身處在一個巨大建築物的內部，此處裝修簡潔，光線明亮，細長的扶梯連接地下與高層，小吃商鋪林立，對面高牆上裝點著電子地圖，不同的區域有規律地閃爍熄滅，時間和站點列成的表格不斷向上跳動……

　　“借過。”

　　正在納罕之時，腳下的地面突然發生震動，白空猝不及防，跟著來回搖晃，一個小山般的陰影將周邊籠罩，緩緩抬頭，一隻牛頭人從旁走過，它身形龐大，背負的長柄斧頭上塗抹著灰色的咒文。兩根上揚的牛角滿是傷痕，幾乎與二樓齊平。那粗壯的手臂和小腿上纏繞著一道道白色的繃帶，鼻孔中噴吐而出的氣息，宛如蒸汽火車發動時噴出的氣柱。

　　白空呆立在原地，張大嘴巴，不知所措。直到被行人推擠得差點摔倒，才發覺自己正處在人流的中央。周遭有許多同他一致的人類，膚色各異，男男女女，穿著不一。除此之外，還有諸多隻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生靈。

　　一個美豔的九尾狐正在精細地補妝，九條毛茸茸的尾巴花蕾一般舒展;一隻木天狗頭戴耳機，在離地十幾厘米的位置緩慢飛行，似乎只是為了不讓腳上那雙限量版球鞋沾地;還有個半人馬身著西裝，開著免提高談闊論股票市場的同時，深棕的馬尾電風扇似的繞著馬臀旋轉，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散熱的效果……

　　“布魯姆！小矮妖布魯姆！”

　　白空焦急難當，雙手呈喇叭狀置於嘴唇前，再度呼喊起來，可是依舊沒有回音。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

　　無奈之下，白空隻得走出人流，靠著邊上的一台自動售貨機等待。他緊緊抓著背包，觸碰到木盒起伏的外殼，才略微心安。

　　“早安！神明之城！”

　　“好久不見，我是你們的朋友，主播新聞之神。”

　　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白空循聲望去，只見一台液晶顯示屏漂浮於半空，屏幕左右上角各有一隻羽毛翅膀正緩緩扇動。

　　屏幕中正播放著一檔電視節目。

　　“今天是12月21日，天氣晴轉多雲，今日的光照由埃及的阿蒙為我們提供，讓我們感謝他的無私付出。”

　　白空猛地揉了揉眼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那個正在侃侃而談的主持人，

那個自稱為新聞之神的存在，沒有任何人類的特征，甚至都不能稱得上是生物，它是四個白邊紅底的宋體字符——新神TV。這串字符坐在轉椅上侃侃而談，米老鼠似的卡通手腳做出極為誇張的動作。　　“另外，信奉華夏神明的市民注意了，今天還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冬至，冬至是要吃餃子的。你問我喜歡不喜歡餃子?我只能告訴你，我最愛嫂子。”

　　新神TV的身體像是被橫著切了一刀似的，張開一個口子，口子張張合合，與發出的聲音同步，似乎是在充當嘴巴的作用。

　　“讓我們先進一段快報，看看昨天，我們的城市中又發生了哪些事件?”

　　“昨日，幻獸保護者走上街頭，遊行示威，抗議對幻獸的殺戮和食用，據傳萬物有靈主義者也正在謀劃相關行動，神明之城或陷入無食可進的困局之中。”

　　“不能吃獸獸！獸獸那麽可愛！”

　　新聞中的抗議者們振臂高呼。

　　“喔……”新聞之神嫌惡十足地擺了擺手。“這些該死的幻獸保護者，除了赤身裸體在街道上遊行之外，難道就不能做點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了嗎?比如把自己吊死?”

　　“下一條。”

　　新聞之神隨手一擺，屏幕上的新聞隨之改變。

　　“繼斯拉夫神靈的內戰以佩倫吞噬掉佩爾庫納斯宣告終結之後，熔爐區的另一場重要戰爭——背叛者之戰也進入了白熱化階段。華夏神明中的反叛者水神共工在與日本神明的反叛者火神迦具土的激戰已經持續了三日，相柳在昨日遭遇了滑頭鬼，茨木童子，酒吞童子的突襲後，目前生死不明，現在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傾向於迦具土一方。”

　　“啊，無趣的戰爭，作為神明之城亙古以來的傳統，已經有些讓人倒胃口了。”新聞之神擠眉弄眼，“讓我們來看下一條吧，奧林匹斯之主，宙斯先生的又一條花邊新聞……”

　　“這……”

　　白空看不下去了，他後退了幾步，背靠身後的牆壁，大拇指用力按壓太陽穴，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是的。他成功了。成功抵達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有神靈存在的世界，但是，這個世界與他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樣……

　　“先生您還好嗎?需要我為您呼叫醫療援助嗎?”

　　白空發病似的舉動十分引人注意，

　　一個身著藏藍色製服的乘務人員靠近過來，十分關切地詢問道。

　　那是個具有中東血統的女人，鼻梁高挺，皮膚白皙，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眼睛裡透著一股和善的溫和勁兒。

　　“謝謝，我沒…事……”

　　視線下移，白空看見女人胸牌上的名字——普瑞雅。

　　“只是，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邊。眼前的一切都太過驚人。”白空說，“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

　　“您已經算鎮定的了。上個月，還有個外來者無法承受，直接從二樓跳了下來。”

　　普瑞雅指著樓上的一處圍欄說道。

　　白空聽罷，連忙向旁挪了一步。

　　“您現在所站的位置，正是他腦袋的著陸點。”

　　“那這裡呢?”

　　白空點點左手邊的位置。

　　“這裡沒事。”

　　“哇，你的中文說得真好，跟播音員一樣標準。”

　　白空不由地讚歎道。

　　“您誤會了。我並不會中文，中文是門很難學習的語言，我沒有那麽聰明。”普瑞雅嗓音甜美，“您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全是因為普塔赫施加的言靈。”

　　“普塔赫?言靈?”

　　白空艱難地理解出現的新鮮字眼。

　　“是的。普塔赫是埃及孟菲斯神系的一位主神。他所擁有的神力極其強大，可以使自己言語中訴說的信息、指令，在現實中得到具現。”

　　“也就是所謂的言出法隨。言靈說得就是這一點。”

　　“在許多年前，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還只是黃土泥坯的時候，普塔赫站在奧林匹斯山的山巔，張口訴說，讓這座城市中充盈著一種無形的介質。這種介質可以使操持著不同的語言的人們能夠互相理解交流。”

　　“這太不可思議了。”

　　白空驚歎。

　　“是的。這的確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但強大的力量往往會帶來災禍。”普瑞雅歎了口氣，“話說回來，我有什麽可以幫到您的嗎?”

　　白空連忙點頭:“請問，您能幫我發布一個尋人啟示嗎?我和我的……我的朋友走散了。”

　　“可以告知我，他的姓名，種族還有特征嗎?”普瑞雅幹練地輕點兩下頸部的圓形儀器，“布魯姆，愛爾蘭小矮妖，對嗎?”

　　普瑞雅與後台的通話剛剛結束，洪亮的廣播聲在四面八方響起，但遺憾的是，十幾分鍾後，布魯姆還是沒有出現，反倒是普瑞雅在此期間讓一個坐在地上，大聲嚎叫的孩童破涕而笑，又替幾位旅客指出了目標地，全程舉止得體，面帶微笑，白空不由得為她專業的技巧歎服。

　　“這會不會是您的朋友給您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畢竟小矮妖非常調皮，十分喜歡惡作劇。”

　　在將一位坐著輪椅的老者推上站台後，普瑞雅轉身對白空說道。

　　“我不這樣認為。”白空搖搖頭，“感謝你的幫助。”

　　“不客氣。您想聽一下我的意見嗎?”在得到乘客的同意後，普瑞雅說，“我覺得再尋找您的朋友之前，您至少應該安頓一下自己。神明之城的冬天可是很難熬的，尤其是對初來乍到者而言。”

　　“那我應該怎麽做呢?”

　　“鑒於您是一個華裔，事先說明這不是種族歧視。我建議您搭乘魔毯巴士在天宮區的不周山街下車，那裡有女媧娘娘設立的一個幫扶機構，工作人員十分熱心友善，在那裡，您一定會得到妥善地安置的。”

　　“非常感謝。”白空為難地說，“可是……”

　　“車票方面您不必擔心，我已經為您申請了一張免費車票，三天內可以無限使用。”

　　“但在此之前，您必須得有一部智能手機，畢竟現在是信息時代了，沒有手機，在神明之城你將寸步難行。”

　　“這個可以嗎?”

　　白空從口袋裡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抱歉，這部手機是那邊的東西，您可以自行保存，但無法在此使用。”普瑞雅微笑道，“我這邊已經通知後台給您帶來一台由新神聯合出品的新款手機‘強音3’，功能強大，資費全免，能夠滿足您的一切需要。”

　　話音剛落，一台四翼無人機從二樓飛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普瑞雅的肩頭，白空注意到，機身正面的圓框裡用篆書寫了一個漆黑的‘魯’字。

　　“請您稍等。”

　　普瑞雅取下無人機上的貨物，嫻熟地拆除包裝，取出手機，將攝像頭的中心對準了白空的臉龐。

　　“您的名字是?”

　　手機後蓋的攝像頭是一塊晶瑩的綠寶石，運行時發出的綠光，晃得白空有點睜不開眼。

　　“白空。”

　　“年齡。”

　　“二十二歲。”

　　“數據收集中……”

　　“好的。您不要動，眼睛盯著攝像頭，一會就好。這是最後的認證。”白空的身高體重，視網膜，指紋等各項數據被收集後，很快就化作一個意味著0，1的綠色光點，打包壓縮投入無盡的數據網絡之中。普瑞雅又操作了幾下，雙手將手機遞了過來:

　　“這邊的激活手續已經完成，手機已經可以正常使用，我還自作主張為您安裝了一些必要的App。”

　　“車票的二維碼就保存在這個‘神明通’中。”她指向左手處的通道。

　　“您只要沿著這條通道直走，出去之後，隨便找一個站台，掃碼就可以上車了。不周山街是在第七站。沿途有任何試圖跟您搭話的人都請拒絕。”

　　“謝謝，謝謝。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了。”

　　白空朝著安檢走去，扭頭表達謝意。

　　“這是我應該做的。”普瑞雅微笑著，鞠了一躬。“歡迎來到神明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