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鈴聲作響,招牌上的浪潮圖案也跟著搖晃之前。
阿茲蒙正像往常一樣,做著日常工作——處理來自巨人區的巨型羊腿。
作為酒吧菜單幾乎上所有肉類的來源,高度接近五米的羊腿總是讓人望而生畏。即便在被送來之前,就已經在屠宰場經過了去皮除腥的處理,但光是想要把這整塊厚實的肌群,切分成所需的形狀大小,也是一項艱巨的挑戰。
通常情況下,這樣費力的工作由三個人負責。
阿茲蒙,小薩滿,還有康納。
阿茲蒙先是念誦咒語,增強氣力,手持燃燒著火焰的大刀將羊腿斬成幾截。康納緊隨其後,操縱機器,進行二次分割,羊肉依照烹飪方式和顧客要求,變成或大或小,或重或輕的一份份。小薩滿則召喚精靈,這些勤勞的精怪和三人一起工作,洗淨肉塊,調製醃料,穿好肉串,製作烤餅和米飯,最後自我清潔,衝洗乾淨滿地的血水,而剩余下的碎骨剩肉,正好成了精靈們的酬勞。
當然,小薩滿和康納就像所有熱戀中的情侶一樣,生活中的每一個場景只是為他們真摯愛情而鋪設的舞台。他們會找尋一切機會,表達愛意,工作時也不例外,小薩滿會撲進康納的懷裡,親昵地蹭著他的肚子,渾身上下綴滿的法器小鼓都跟著叮當作響。二人接近二十厘米的身高差,使這幅景象看起來有些滑稽(他們難道聞不到對方身上的羊膻味嗎?阿茲蒙狐疑地聞了聞腋下,濃鬱的味道差點讓他嘔吐出來)。在一起進餐的時候,他們也會像心意相通似的,突然看向對方,抹去她或他嘴角上的醬汁,放進自己口中品嘗,然後一起吃吃地笑。
即便阿茲蒙發出鄙夷而帶有嫉妒的嘖嘖聲,也只會讓兩雙含情的眼睛彼此靠近,再添上一個熱烈綿長的吻。
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和陰曹幫的交戰改變了一切,而失去的東西永遠都拿不回來。
仔細想想,那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
現在的康納雖然仍在做著同樣的工作,一絲不苟地分割羊肉。但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一頭鮮亮的紅發被雪一樣銀白的取代,原本溫和的目光也蕩然無存,瞳孔中仿佛藏著無數刀劍,隨時想要撕裂目光所見的一切。他每次下刀都神情專注,緊咬嘴唇。有的時候阿茲蒙會懷疑,每一次切割的時候,康納的眼中看到的並非羊腿,而是什麽他恨之入骨,即便傾其所有,也要千刀萬剮的東西。
阿茲蒙曾想過出言安慰,但每次話到了嘴邊,就不自覺地收回。如果不能解決煩惱,又為什麽要開口去觸碰那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只是為了滿足自己那可笑的同情心嗎?
小薩滿的位置則由勞拉取代,作為洪鳴的女朋友,勞拉也是兄弟會中最耀眼的一個。她身材高挑,一頭如瀑布般的金色長發和那雙水藍色的眸子搭配得恰到好處。女武神的血統使她絕不是一個隻供欣賞的花瓶,在戰鬥中見過她矯健身姿的人,都會被其英勇折服。
“如果我不是個基,那我一定會追求你的。不管老大同不同意,我們可以公平競爭嘛。”
阿茲蒙曾在一次聚會喝多後,這樣說過。但洪鳴只是用力摟住勞拉,笑得都快流出眼淚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阿茲蒙是基中翹楚,教科書一般的基。他溫暖的直腸和鼻子下面油亮翹起的八字胡甚至已經成為‘迎來送往’酒吧的招牌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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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酒吧要十一點鍾的時候才營業……”
聽到鈴聲響起,
阿茲蒙不自覺地迎上前去,以為又是哪位老顧客酒癮發作或是行人問路。 他突然愣在原地:
“鳥人弗萊?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裡?”
“我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弗萊一聲歎息。
“你想要什麽?我們之前還有一些問題沒有解決吧。”
剛切好的肉塊丟入放滿醃料的木桶,勞拉渾身緊繃地上前一步,散發出準備戰鬥的信號。
“女士,我向您保證。”弗萊舉起三根手指,“我此次前來,絕對沒有任何的惡意,也不會造成任何的破壞。實際上,我是來道歉的。”弗萊深深鞠了一躬,“我為之前未經允許就挪走了貴酒吧的貨車感到由衷的歉意。私密馬賽。”
“那叫偷!”
阿茲蒙叫道。
“是偷。”弗萊承認道,“但我真的對自己惡劣的行為感到由衷的歉意,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照價,不,三倍賠償的。但在此之前,我希望能夠得到你們的一些幫助。”
“尋求幫助?”
勞拉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摸不著頭腦,犀利的氣場登時衰弱了不少。
就在這時,洪鳴和樹人吉魯從二樓走了下來。
這是白空和洪鳴的第一次見面。一次不成功的見面。
在洪鳴的眼中,白空雖然高大魁偉,但眼神空洞疲憊,黑色帽衫的拉鏈垂在中途,露出了下方寫著‘乘高級快車就找新神聯合’的廣告T恤,右手還拎著一個布滿灰塵的雙肩包,模樣活像是個領救濟金為生的流浪漢。
在白空的眼中,洪鳴也好不到哪去。走下樓梯時,他萎靡不振地直打哈欠,身穿的深棕A2夾克皺皺巴巴(夾克左胸畫著浪潮酒吧的標志,右胸則是勞拉的畫像),光澤暗淡,內裡還穿著不成套的睡衣睡褲,寬大松散的版型讓他精神全無,更別提腳上那雙帶有兔耳的毛絨棉拖了。
“你好,洪鳴先生。”
“你好,弗萊先生。”
二人淺淺握了下手。
“請問,您來此是有何貴乾?我想我們並不是朋友吧。”
洪鳴單刀直入。
“時間緊迫,我就開門見山地直說了。”弗萊說道,“我相信你們也已經有所耳聞了,我和我的朋友與陰曹幫發生了衝突。現在陰曹吧正在全城追捕我們。我們需要一個盟友,一起對抗陰曹幫,徹底消滅他們。”
“徹底消滅?”洪鳴說,“請問,你說出這句話的倚仗又是什麽呢?”
“即便是對我往日的所作所為深感鄙夷。你也不能否認,我比你的這些手下更出色,更有能力去面對陰曹幫的挑戰。而我的朋友白空,他的戰力同樣卓越,和馬面正面搏殺完全不落下風。昨天,在魔毯巴士上,我們兩個聯手差點就宰了馬面。”
“我有所耳聞。”洪鳴朝白空打量了幾眼,“但這又怎麽樣呢?陰曹幫又不是只有馬面一個,還有牛頭,李酆,還有上百個嗜血的亡命之徒。而就算我答應了你,方合流,戰鬥人員也不過二三十個。”
“人數不是問題。只要戰術得當,保持冷靜,勝利的天平一樣可以傾斜。”
“說得容易。”
洪鳴意志堅定地表示拒絕。
“我看你,你是害怕了,上次同陰曹幫的火並,讓你們損失慘重,你的膽量也因此消失不見了,是嗎?”
弗萊激將道。
洪鳴沒有任何反應,反倒十分平靜地說:
“弗萊先生,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混血兄弟會和陰曹幫之間的仇怨,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忘記,他給我們帶來的血債,只能用血償還。但這也不意味著,只聽你在這裡胡謅了幾句,我就要相信一個臭名昭著的騙子。”
“仇,我們是一定要報的。但不是被他人當做槍使。兄弟會會自己解決問題。”
“弗萊先生,再見。”洪鳴做出送客的手勢,阿茲蒙和康納威嚇似的上前一步,“另外,你放心,我們雖然沒能達成合作,但是我也絕不會出賣你們的行蹤。”
“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弗萊將一張帶有帶有自己信息的卡片放在一旁的酒桌上,“機會轉瞬即逝,當它到來時,你要傾盡一切地抓住它。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請等一下……”
就在二人轉身走出幾步之時,洪鳴突然說道。
“什麽?”
弗萊和白空滿懷期待地轉過身去。
“別忘了你還欠我們整整一車的酒水呢。還有三倍賠償。”
兩位不速之客臉上的希望霎時破滅,面如死灰地推門離去,只有鈴響依舊。
“好了。問題解決。”望著二人離開,洪鳴一下子又切換到了酒吧店主的身份,“距離午間營業只剩下兩個多小時了。各位再辛苦一下。剛才的所見所聞,請當做一個不值得記憶的插曲,全都忘了吧。請相信我,我會將所有事項都處理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混血兄弟會。”
洪鳴鄭重地說罷,便和樹人吉魯踏上了樓梯。(洪鳴剛走了幾步,就被勞拉叫住。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嗎?見客時無論對方是誰都要衣著得體。她挑眉說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它真的很舒服。毛絨拖鞋的外層豎起了一根大拇腳指,洪鳴說道。)
一回到辦公室內,洪鳴就給自己倒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他一飲而盡,眼光放空地盯著窗外遊雲沉思不語。
“你看到剛才康納的眼神了嗎?”吉魯雙手扶在桌子上,“渴求,急不可耐,就像是一頭饑餓的野獸,野獸不能長時間保持饑餓,他需要填飽肚子,否則就會向身邊的人下手。”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他想要復仇,我也想。”洪鳴升高了音調,“那你想我怎麽樣?立刻馬上就答應那個鳥人,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上去,和陰曹幫決一死戰?大猛獁還躺在醫院裡呢!我們還沒恢復過來呢!”
“那要什麽時候才算恢復過來!我們不能等著萬事俱備才出手行動!”吉魯不甘示弱地喊道,“有人和陰曹幫為敵,我們就應該利用它,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機會。”
“你想當拿這兩個家夥當誘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看見吉魯確認地點了點頭,洪鳴沉思了片刻,“但那可是弗萊,赫爾墨斯最忠實的信徒,他的狡詐奸猾不遜於他所崇拜的神明。”
“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弗萊將會是陰曹幫的大麻煩,而不是我們的。”吉魯表達意見。
“好吧,你說得有點道理。但不要激動,只是有那麽一丁點而已。”洪鳴閉上雙眼,沉思了片刻,“吉魯,麻煩你通知兄弟會的所有成員,每個月的例行會議提前到今晚舉行。我們要商討一下你的意見。也許,是時候行動了。”
“我這就去做。”
吉魯掀開胸口處的樹皮,掏出手機,正欲撥號時,看見洪鳴大步朝門外走去。
“你要去做什麽?”
吉魯不解地問道。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個鳥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有備無患。”
洪鳴又踩著棉拖,急衝衝地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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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聲仍在耳邊作響,酒吧的招牌跟著來回搖晃,上方三道湧動的浪潮似乎正在發出無聲的嘲笑。
白空和弗萊站在街角,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我們已經做了所有的嘗試了。無一成功。”白空開口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我他媽怎麽知道!”弗萊憤怒地一腳踢翻了身前的垃圾箱,並用凶惡的眼神瞪視著緊盯自己的行人,直到逼得他小跑著逃離為止。
“或許,我們可以找個地方避一避風頭?憑借你對整座城市的熟悉程度,陰曹幫找不到我們的。”
白空提議道。
“哼哼。”弗萊假笑兩聲,“你這句話的意思,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得了性病,卻不選擇痛苦卻有效的醫學治療,而是等待它自愈一樣可笑。”
“哥們,你知不知道我們到底做了什麽?我們差點殺了馬面。 這次不是那麽簡單地避一避就行,這次是不死不休,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宰了咱們倆。好,就算我們運氣不錯,找個安全屋潛藏個十天半個月,可食物怎麽解決?錢從哪裡來?我們必須得趁現在還有足夠的能力解決這個該死的問題。”
“可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白空低著頭,“赫爾墨斯幫助不了我們,其他神明也幫不了我們,就連最後的選項也不行。”
“誰說不行的?”
弗萊突然抬起頭。
“你什麽意思?可是他們已經明確拒絕了我們的合作了。”
“沒想到你是個這麽紳士的人。一次拒絕,你就不會嘗試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就第三次,實在不行就不擇手段,強迫他就范。”弗萊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上車,我有主意了。”
“尊敬的顧客您好,您本次租賃的高級快車時間余額已經不足十分鍾。現在進行續費,可以享受八折優惠……”
人工智能的女聲依舊溫婉。
“足夠了。”
弗萊按下靜音鍵,快速指定了接下來的行程路線。
“我們要去哪?去找新的神靈?”
白空隱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洪鳴不是說我們欠他一輛車嗎?那我就補給他一台,一台最好的,最帶勁的。”
弗萊說著仰倒在皮椅上,開到最大的按摩力度把他揉搓得像是一條舞動的海帶。
白空望著觸摸屏上的地圖,目的地一欄顯示著:
閻羅殿賭場。
“我們要去陰曹幫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