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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禮物》第二十章 被遺落的人生(3)一
  街頭的人影在陽光下看起來不真實,每個人腳下長長短短的影子如影隨形。每多一盞燈,影子便分裂出一部分,雖然黯淡,但確實存在。

  陳浩跨進菜市場裡的時候,就發現了這種亙古存在的現象,一路盯著腳下前行。

  菜販的吆喝聲似乎和他沒有關系,他提著空蕩蕩的布袋子順著路逛了一圈又一圈。

  母親生病,父親照顧,又到了他表現孝順的時候。

  他有些苦惱,他能做什麽呢。

  他不是醫生,無法斷定病情,權威地告訴母親,不,你死不了。他沒有門路,去找一個能寬慰母親的人,讓哭腫了雙眼的母親能停歇一下,別再講那些安排後事的話。他沒有錢,無法開口讓母親盡管治病,別再管那五百塊房租差價以及他娶不娶媳婦了。

  他甚至無法開口保證,今後的路他都能一個人走,不用任何人擔心。

  他自己都對自己無法交代,又如何寬慰他人。

  他看著琳琅滿目的蔬菜品種發愁。

  母親得肝癌了,該以肝補肝嗎。炒豬肝要放泡椒,泡菜中的亞硝酸鹽會促進癌細胞擴散嗎。燉湯是好辦法,清淡是病人的首選,只要不放辣椒好像都行。可營養太好會不會把癌細胞喂大,肉應該放多少,是肥肉還是瘦肉……他發現,買菜不比聽沮喪的母親身邊哭更輕松。

  挑挑揀揀,總算完工。布口袋依舊是空的,買的菜都被陳浩提在手中。盡管他知道路人都會感到奇怪,可他自己不在乎,尷尬的就只能是別人。

  回到家,已經是一個小時過後了。

  母親在床上躺著,仿佛那張病歷表就是閻王的催命符,她已經奄奄一息了。父親面若枯槁地坐在沙發上,總算能獨享新聞,可看見陳浩回來,他又起身倒水,洗了個香梨送進房間去。

  家裡沒有吵架聲,輕淺的呼吸也能引發死亡的擔憂,陽光在屋裡是沒有溫度的。

  陳浩按部就班地做飯,專心致志拿出最好的水準。

  菜上桌後,隻換得母親一聲長歎:“哎,我要是走了,你跟你爸怎麽辦。”

  這句話變了。

  母親常對父親說:沒有我,你怎麽辦。

  話裡原本沒有陳浩。

  父親是個百分百的孟陽男人,做飯的水平停留在開水煮菜,打掃衛生僅限於掃地,維持家庭開支的任務隻負責每月收租。母親常擔心,要是她不在,父親甚至穿不上一件體面的衣裳,因為父親只會將皺巴巴的脫水衣物往衣架上搭。

  母親卻很少擔心陳浩。陳浩從小就會將自己照顧得很好,除了未婚生子是遺憾,大概沒有別的值得擔心。因為只要有父親,陳浩就有一口飯吃,沒有工作也算不上缺點。

  陳浩有點明白母親的邏輯了。

  父親供他吃穿,他照顧父親起居。母親想,再找一個人照顧他。他老了之後,他的孩子會重複以上的任務,陳家就這麽綿延子孫萬代。所以,母親淚眼蒙矓地謙讓,不願意為了自己活命,耽誤他的終身大事。

  午飯的話題依舊找不到出口,從母親生病開始,找媳婦的任務更加緊迫起來。

  母親說:“找一個吧,在我死之前。你好歹讓我能安心地閉眼。”

  陳浩不能再保持沉默,答應結婚是他唯一能給母親的安慰。他想,這不過是拖一天是一天的事,若母親將行就木時真沒那個人,總不能讓他從街邊牽隻狗。

  他下意識想逃離,可收拾了碗筷,

卻又覺得關鍵時刻離開不是孝子所為。  還是父親說:“走吧,我送你下去。”

  陳浩背上布口袋,靠著牆邊走。

  狹窄的樓道容不下兩個人,父親走在他身後,他不敢回頭。到了單元門口,他想,就在這裡了,父親實在不必跟他走出太遠,畢竟比在家門口目送,到樓下已經前進了十米不只。

  父親背著手,像巡視領地一樣往前,催:“走哇,站著幹啥。”

  他自動落後半步,不想被父親的余光掃到。他一輩子沒拿出過優異的成績,被余光瞄到只會挨訓。

  上一次這樣走在父親身邊,還是高中最後一次開家長會的時候。他想到馬上就能解脫,雀躍得忘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剛走出半步就被卷了的課本拍到後腦杓,頭暈目眩。從此以後,他就明白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道理。

  父親的背影是絕對高大的,也絕對是全世界最長。無論他在哪裡,都會被抓出來。

  到了大門口,父親頓住腳步。他也不敢動了。

  “你媽的病得治。你的婚事得辦。”父親轉過身來,紅著眼眶說,“你搬回來吧,正好照顧你媽。我把那套房子賣了,給你媽找最好的醫生。”

  “治病為什麽要賣房子,家裡沒錢了嗎?”

  “傻呀,那錢得留著給你娶媳婦兒。”

  陳浩急道:“我不要媳婦兒,媽能好就行。”

  父親老懷安慰地拍拍陳浩的肩,誇:“真的長大了。”

  “必須賣房子嗎,不賣不行嗎?”

  “肝移植要花很多錢。趁還沒轉移,要早做打算。”

  賣房子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了。

  可賣了房子,他一屋子收藏品怎麽辦?但如果不賣房子,錢不夠,又該怎麽辦。

  陳浩靈光一閃問:“爸,家裡還有多少錢, 我看能不能想想辦法。”

  他想,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說過最硬氣的一句話了。

  父親開始盤算,醫生幫他算過,肝髒移植整個周期大概需要一百萬,就算報銷一部分,也至少要準備六十萬。家裡有四十來萬存款,還有二十萬缺口。在自家有條件的情況下,向親戚朋友借錢,總是不好意思開口,不如自己想辦法。

  其實賣掉房子,家裡的收入也不會有影響,還是兩套房和一個鋪面在收租。

  可這對陳浩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不由按住了他的布口袋,盡管裡面現在什麽都沒有,他卻感到這隻口袋已經快被收藏品淹沒了。

  父親吸了吸鼻涕,回憶起年輕氣盛時吵架把話說得太絕,很少想到留口德。

  陳浩記得小時候父母間是多麽對彼此恨之入骨,相互詛咒死亡的。

  你怎不去死呢。

  你還不如死了算了。

  好好一起死,都別活了,輕松。

  ……

  這些惡毒的語言仿佛詛咒,如今應驗,父親捶胸頓足的後悔。

  陳浩卻隱約明白了一種叫命運的東西。那根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冥冥中存在的線,縫合了所有的巧合。

  他收藏了死亡,死亡就來找他了。

  為什麽字母君什麽都知道,連母親患病,恰好需要二十萬都能知道。

  你會花掉她嗎?

  他該花掉“她”嗎?

  他花掉了之後,又會發生什麽?

  罪惡似乎就在糾結的選擇中萌芽了,變成了字母君喜歡收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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