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謠言被攻破,
學生們又能冷靜下來思考陸時的話了。
現場變得極安靜。
陸時環視一圈,說道:“我剛才就提到,今天的主題是世俗認知和文學創作之間的衝突。就比如《月亮與六便士》的主角——思特裡克蘭德,他並不討喜。”
何止不討喜,
很多人讀完,甚至覺得有些惡心。
作為從事金融業的富裕中產,思特裡克蘭德家庭美滿,
誰能想到他忽然離家出走,僅是為了追求四十多歲才開始的夢想——
繪畫。
但現實殘酷,
他在巴黎賣不出一幅畫,貧病交加、險些喪命,最終靠施特略夫的資助才渡過難關,
離譜的是,施特略夫不僅資助了金錢、還資助了老婆。
但思特裡克蘭德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褲子一提,繼續追求藝術,最後來到與世隔絕的塔希提島,娶了當地土著女人。
他繼續畫畫,還染上了麻風病,
病死前,他完成巨型壁畫,又留下遺言讓人在死後焚毀畫滿壁畫的房子。
陸時問道:“有多少人不喜歡主角?請舉一下手。”
現場沉默了幾秒,
隨後,學生們緩緩地舉起手,
大致佔現場的七成。
眾人沒想到地,陸時自己也舉起了手。
禮堂內一片竊竊私語。
作家不喜歡自己筆下的角色,還是不太常見的。
陸時又問:“又有多少人喜歡他呢?”
這一次舉手的是剩下的三成人。
而陸時又舉了起來。
立即有學生說:“陸教授兩次都舉了手。看來,你對思特裡克蘭德的態度十分複雜。”
陸時淺淺地歎氣,
“是的,非常複雜。一方面,我覺得思特裡克蘭德確實是個道德水平低下的人;另一方面,我又有些欽佩他對生活的態度。”
學生們不由得陷入沉默。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還沒有開始左轉,不只是東亞,絕大多數國家和民族仍強調責任感,
大部分時候,人們在為了家人或是某個集體而活,
這沒什麽不對。
但人們的心中又有悸動,偶爾想要衝動地任性一下,
人本主義思潮也隨之湧動。
前排的一名教授說:“陸教授,坦白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像思特裡克蘭德那般執著於夢想的人,但真正能成為大畫家的,又有幾個?而且,就算是思特裡克蘭德,也是死後才成名的。”
陸時點點頭,
他剛想承認對方說的,下面卻有學生替他發言了,
“教授,你沒讀懂這本書。”
劍橋的學生也是勇,堅定地踐行“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一原則。
提問的教授並不著惱,
他轉過身來,
“怎麽說?”
學生答:“世俗意義的成就,不該在討論之列。”
教授笑道:“可是,陸教授在中描述了思特裡克蘭德藝術上的成功。”
學生仍然堅持,
“但作為讀者,我們絕不能將這種成功視為思特裡克蘭德做出抉擇的動機。”
爭執不下,
兩人不由得對視。
陸時說:“兩位的爭執,我引用中的原話來解答吧。中,‘我’在巴黎找到了思特裡克蘭德,之後發生了一段對話。”
他清清嗓子,
“
我質問他:‘假如你怎麽折騰都是三流畫家,你還值得放棄一切重新開始嗎?’
‘我告訴你我必須畫畫,我由不了我自己。一個人要是跌進水裡,他游泳遊得好不好是無關緊要的,反正他得掙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的回答。
”
教授若有所思。
他明白了,
對思特裡克蘭德來說,成功與否並不重要,
之所以選擇畫畫,是因為他必須畫,心底的衝動告訴他:
“不畫畫,毋寧死!”
陸時進一步提示道:“中,還有一個與主線無關的人物,那個名叫亞伯拉罕的醫生,各位還記得嗎?”
亞伯拉罕成為主治醫生後風頭無兩,
但他急流勇退,辭去了職務,跑到小城市度過平凡的一生。
而亞伯拉罕的繼任者,哪怕能力遠遠不如他,仍借此空檔平步青雲,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陸時說:“劇情已然過半,為什麽還要寫一個無關主線的亞伯拉罕呢?原因就在於,中的思特裡克蘭德的藝術成就太高,會讓讀者認定他是為了成功才選擇的繪畫。”
眾人了然,
寫亞伯拉罕,就是為了說明,不成功,也不一定代表生活沒有意義。
教授好奇問道:“所以,你才安排了那個劇情,讓思特裡克蘭德將傑作付之一炬。因為,他不需要外界認可來作為成功的標準。”
陸時攤手,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思特裡克蘭德已病入膏肓,他的行為不一定受大腦控制。”
“啊這……”
教授有點兒懵了,
從之前的交流,他覺得陸時是認可思特裡克蘭德的。
但剛才那句“不一定受大腦控制”,好像又有些批判。
這很像陸時對《蠅王》的態度,
不看好天野桂一;
同時厭惡五島正人。
陸時笑問:“如果一個人的夢想是飲酒,天天醉生夢死,他算不算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眾人陷入沉默。
坦白講,他們實在說不出違心的話。
陸時點點頭,
“你們的沉默不難理解。可見,《月亮和六便士》的關鍵在於引發思考,而不是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有學生說:“陸教授有些滑頭了哦~我不信你沒有偏向!”
陸時不由得哈哈大笑,
“是的,我有偏向。伱們應該知道,以高更先生為原型,我愛屋及烏,自然欣賞思特裡克蘭德。”
這話十分真誠,
現場的氣氛也跟著輕松了不少。
陸時繼續說:“所以,你們如果想幫我推銷《月亮與六便士》,千萬別說‘追逐夢想’什麽的,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將之當成一本勵志來讀。”
思特裡克蘭德是是追夢人、是天才,
但他絕對不是個好人。
如果抱著追求勵志的心態閱讀《月亮與六便士》,三觀必崩。
陸時看看講台下,
學生們似乎都認可了他的觀點。
他便開啟後面的話題:“接下來,我們還是講世俗認知。其實,《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不算離經叛道,至少,比起我的其他書不算。”
因為人本主義出現,一種思想開始傳播:
人最主要甚至只需要對自己負責。
所以,生活不是一種發現、而是一種發明,沒有統一、正確的生活方式,
發明自己喜歡的、獨特的才最重要。
只要對人本主義有一定接觸,就能大致了解《月亮與六便士》的表達,不至於覺得多麽誇張。
詹姆斯打趣道:“確實。要我說,還是《狩獵》最離譜。”
這話引得哄堂大笑。
學生們也開始討論了,
“怎麽想都是《蠅王》更過分吧?把一群孩子關在島上相互廝殺,這是什麽惡趣味?”
“我倒覺得《洛麗塔》……”
“對對對!還得是《洛麗塔》!那部的未刪減部分相當精彩。”
“Shiit!正研究文學呢,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
現場十分混亂。
大家都在討論童真三部曲。
比起思特裡克蘭德的人渣行為,孩童之惡確實給人的衝擊更大。
不只20世紀,
就算現代,大部分人也更不能接受後者。
這便是世俗認知。
陸時雙手下壓,
“好了,各位聊了這麽多,說明世俗認知和文學創作之間確實存在衝突。”
下面的學生不由得面面相覷,
因為陸時寫得太好了,
他們都覺得,那甚至不是單純的創作,簡直像根據真人真事進行的歸納改編。
有人吐槽:“兒童文學這麽寫,確實有問題。”
他們真把童真三部曲當童真。
陸時連連擺手,
“你們可別冤枉我!不是說主角是孩子,寫出來的就是兒童文學了。你們要是真把我寫的那些書拿去給兒童讀,小心他們第二天……啊,也不盡然,至少,《霍比特人》還是可以的。”
現場又是一陣哄笑聲。
有人打趣:“陸教授覺得童真三部曲不算兒童文學,是因為最後,正義沒能戰勝邪惡嗎?”
《狩獵》,
盧卡斯被站在製高點的人射箭威脅;
《洛麗塔》,
洛麗塔難產而死,亨伯特鋃鐺入獄;
《蠅王》,
五島正人戰勝天野桂一。
總結下來,都是邪惡的一邊笑到了最後。
陸時沉吟片刻,
“其實,最純粹的兒童文學,也不見得以好結局收場。這樣的例子太多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凍死在街頭;《皇帝的新裝》,以鬧劇結尾;《海的女兒》,小美人魚沒能收獲愛情……”
詹姆斯捧場地說:“我讚同陸教授。如果結局必須是正義戰勝邪惡,那孩子們認知的,是‘一定要正義’,還是‘一定要勝利’呢?”
他寫恐怖故事,也寫童話,所以有發言權。
這個話題算是被帶過了。
陸時又繞了回去,繼續講世俗認知和文學創作的衝突,
“童真三部曲並不童真。孩童的惡是純粹的惡,成人的善是複雜的善……”
接下來,再沒人打岔。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交流結束。
陸時被眾人圍住,
學生們都意猶未盡,繼續提出各種關於文學的問題。
外面,太陽開始緩緩下沉,
微風從窗戶開著的小縫吹入,輕拂臉頰,帶來了涼爽的感覺,讓人頭腦為之一清。
又過了一段時間,學生們才散去。
陸時看看天色,
剛才還是傍晚的淺藍,現在已經漸漸染上了暮色。
詹姆斯對陸時開玩笑道:“陸,你講得真好!我受益匪淺。”
陸時擺擺手,
“只是想到什麽說什麽,沒有主旨。”
他看看左右,
“校監先生人呢?”
詹姆斯說:“他剛才本想和你聊一聊,但諾獎的提名好像出了些問題,他只能去處理。”
陸時“啊?”了一聲,
“諾獎。”
詹姆斯低聲道:“放心,不是文學獎。校監先生走的時候跟我說過。”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往食堂走。
陸時今天恐怕趕不回倫敦,要在劍橋過夜了。
詹姆斯說:“你的兒童文學……”
話音未落就被陸時打斷,
“可別。童真三部曲真不是什麽兒童文學。我要是拿那個當睡前故事給我將來的孩子讀,我怕他會做噩夢。”
詹姆斯聽得大笑。
他平複笑意後,說道:“事實上,就算正經的兒童文學,孩子聽了也可能做噩夢。”
他的目光中滿是回憶的神采,
“埃迪小時候……啊,埃迪是我的兒子。他小時候,聽《灰姑娘》的故事,當時我隻講了一半,結果他就整宿沒睡著。你知道為什麽嗎?”
陸時搖頭,
“這我怎麽會知道?老詹,你就別賣關子了,直說吧。”
詹姆斯說道:“因為灰姑娘被繼母和姐姐們虐待,埃迪感到既心疼、又恐懼。”
“噗!”
陸時笑噴,
“這算什麽理由?《灰姑娘》的主角明明是女孩啊!你兒子還能代入?”
詹姆斯歎氣,
“等你和公主殿下……咳咳……我的意思是,等你有了孩子,自然會明白。孩子,有著對父母的本能依戀。所以,對他們來說,那種劇情是一種考驗。”
陸時之前從未考慮過兒童文學這一題材的相關問題,
現在想想,發現還真是,
白雪公主的母親去世;
亨賽爾與格萊特的父母準備扔掉他們;
小紅帽想要見奶奶,必須獨自穿越叢林;
……
兒童文學對主角設置的磨難,似乎都和親人有關。
詹姆斯說道:“我寫童話多了,便意識到,兒童文學最主要的是傳遞信念,讓孩子們變得勇敢。就像你剛才舉例的《小美人魚》,結局不好,卻不妨礙它成為經典。”
兩人聊著,進入食堂。
他們各自拿了食物,面對面坐著。
詹姆斯嚼完麵包,又喝一口玉米濃湯,隨後道:“陸,你想過寫兒童文學嗎?”
陸時說:“我寫過的啊。 ”
《霍比特人》便是,
不過,當時他修改了語言風格,使其更加成人化;
《動物莊園》也勉強算,
但因為尼古拉二世突然犯病,讓的政治諷刺因素比在前世時多了無數倍,跟兒童也無關了。
詹姆斯笑,
“怎麽?你還真想給孩子們看童真三部曲?”
陸時無奈道:“老詹,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三部。”
詹姆斯“嗯”了聲,換上嚴肅的表情,
“我的建議是認真的。你也知道,那三部書全都照著孩子用力,而且寫得極好,在文壇頗受讚譽。但普羅大眾有可能……小心他們把你當成心理陰暗的變態。”
陸時哈哈大笑,
“那也比你寫恐怖故事強啊!”
詹姆斯白了他一眼,
“你覺得,我是因為什麽開始寫童話的?”
“啊這……”
陸時屬實沒料到。
詹姆斯拍拍他的肩,說道:“我開玩笑的。不過,兒童文學確實有獨到之處,能拓寬一個作家的創作思路。剛開始,我對其很是不屑,覺得那不就是哄小孩的嗎?可真正開始落筆,我才意識到,兒童文學能成為一個正經的文學分類,不是沒有原因的。”
陸時也明白這個道理,
他陷入沉思,
自己或許真有必要,為了“挽回名譽”,寫一點兒美好的作品。
兒童文學就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
詹姆斯又說道:“你們《鏡報》不是以多樣化的版塊著稱嗎,弄個睡前故事版,應該能受歡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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