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裡來?”
小男孩搖了搖頭,一隻手指著天,另一隻手在胸前衣服上畫著錢婷鶴看不懂的紋路。
“我經常在這附近看見你,你父母呢?”
小男孩不說話,只是眨了眨眼睛。
“真不會說話還是假不會說話?我要是發現你騙我,以後不會再給你吃的了。”
小男孩生氣的把那包吃的砸在錢婷鶴身上,扭頭就跑了。
“還挺有氣性的。”
這是姑婆和啞巴的第一面。
後來又遇見,啞巴也沒有繞著她走,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望著她。
“你不要生氣,我只是讓騙慣了,已經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錢婷鶴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著啞巴拿草編蛐蛐。
“我兒子要是在我身邊的話,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吧,他出生沒多久就被婆家抱走了,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麽樣。”
小男孩看了看她,拿了一個編的最好的蛐蛐放在她手裡。
“你不能開口說話是一件很惋惜的事,但也不算很糟,要知道這世界上很多人說話都沒人願意聽,但不能唱歌確實是一件有些遺憾的事情。我姓錢,我最近想找一個傳人領他進門,把我會的東西都教給他,但是那個人不願意學。”
小男孩眼睛亮了亮,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了個字和一個問號:
青?
“你怎麽知道他?那小子最近躲著我呢,下了晚自習也不回來,他太聰明了,不想被這些繁文縟節給拴住。”
小男孩又在地上寫了:
飯。
“他也給過你吃的?”
小男孩點點頭。
“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小男孩想了想,一筆一劃在地上寫自己的名字:
曹家旺。
有的地方筆劃不對,似乎是強行記憶後的結果。
“家旺,我可以繼續教你識字,也可以給你飯吃,不過你要幫我看著點錢青,他一放學就給我通風報信,有志者,事竟成,我不信我逮不到他。”
啞巴咧開嘴笑著點點頭。
啞巴長得很快,逐漸變成了一個細長瘦高的小夥子,生的一張很清靜的臉,因為不會會說話更顯得斯文。
漸漸地給家旺說親的人多了起來,老家就是這樣,不管俊俏的姑娘還是小夥子,很難留到二十五歲。
姑婆是唯一能做得了曹家旺主的人,這裡的人都知道她把孤兒家旺當兒子一樣,那孩子只聽她的。
“你什麽想法?”
錢婷鶴這麽一問倒把家旺問羞了,扭扭捏捏的摸出一張照片,不知道是誰塞給他的,上面是一個年齡相仿的姑娘。
姑婆打聽到這姑娘也有點毛病,小時候給車壓了,腿有點跛,倒是也不怕誰看不上誰。
這樁婚事很順利,姑婆非常高興,錢青那時候已經考上了大學失聯中,家旺成家是件為數不多的高興事。
就在啞巴結婚後不久,姑婆都沒想到,她那個傳說中的兒子竟然托人送了個小丫頭回來。
熟人說:這是金鈴。
小丫頭看見姑婆一直往後躲。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也應該是累了,平時很乖的,金鈴,這是你奶,快叫奶。”
這丫頭太小了,什麽都小小的,看上去剛剛能站住。
“他說晚上會打電話親自跟您說金鈴的事,希望您不要生氣。”
姑婆只能木訥地點點頭。
山高路遠,
一路帶著這麽小的孩子,熟人已經是仁至義盡。 自己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姑婆這樣想著,主動上去拉住了金鈴的手。
當天晚上姑婆沉默的聽了一個很長的電話,關於金鈴的出生,以及希望她暫時照顧金鈴的事。
姑婆沒有說話,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牙尖嘴利扎著兩個羊角辮的錢婷鶴,歲月拿走了她的很多天賦,包括那些刺人的話,她聽完最後一句就掛掉了電話。
“以後跟我一起生活吧,一樣也是有意思的。”
金鈴像聽不懂她說什麽一樣啃著手,她們長得還是相像的。
又過了幾個秋,家旺的兒子出生了,這孩子出生的時辰不好,福薄命硬,經常高燒到四十度。
去醫院治療卻意外查出來了和家旺一樣的毛病,聲帶發育畸形,長大之後發不出具體的音節。
家旺的媳婦心如死灰,十月懷胎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不健全的,原本就有殘缺的人更是如此。
有人說是心裡接受不了,也有人說是產後抑鬱,那女人卷了家裡值錢的東西就離開了。
家旺成為了一個跑了媳婦還要拉扯孩子,有苦說不出的人,他看著房間裡的結婚照,不明白為什麽他曾經以手指天,暗自在心裡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的人,就這樣輕易地離他而去。
或許沒有感情基礎的潦草成親,本質就是場荒誕的開始,家旺精神恍惚了不少。
“如果不是因為這事, 家旺不會不見。”
年齡大一些的人都說這是他的命,就跟姑婆是無夫的命一樣。
啞巴給他孩子取好了的名字還沒有來得及登記,這裡都是這樣,很多小孩一歲多了都沒有上戶口,還叫乳名。
姑婆的眼神裡已經沒有光了,只是說:
“還是叫銀瓶吧……這孩子太可憐了,得取個貴點的名字。”
最不樂意的人應該是金鈴,那時候金鈴已經挺大了,很有自己的想法,直截了當的說:
“他不是我弟弟,我是我爸唯一的小孩,他是啞巴的兒子!”
事情漸漸在銀瓶會走路之後有了轉變,他是一個太有智慧的孩子,除了不會說話之外沒有任何缺點,並且很有創造力。
和家旺一樣,失語反而讓他更加惹人憐愛。
“我弟弟很會舉一反三,很多東西教一遍就記住了,我太佩服他。”
金鈴上初中之後總是這樣和她的同學說,言語裡有炫耀的意味。
姑婆知道金鈴是個好孩子,她已經徹徹底底的接受了銀瓶,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關心這個孩子。
時間會治愈一切傷痕,也能夠撫平都很多褶皺,只是有時候姑婆會很想念家旺。
會想念他小時候把食物一股腦砸在她身上的樣子,會想念那些教他讀書識字的時光,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過得好不好。
這世間就是這樣,永遠不會讓你做好任何準備,他只是就這樣把結果不留任何情面的帶到你的面前。
無法解釋,無法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