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躺在舢板上，把母親急得下意識地摳抓著我的小臂的那天，也是那麽一個台風天。台風雖未全來，但浪水早早便聽著了風響，高高湧湧地衝著船板。舢板的邊沿並不高，靠著母親的臂窩裡能看著遠處的海水黃波一片，這時早沒了如我們一樣下水的船隻，遠處一覽無余，隨著舢板的晃蕩，僅就海邊的岸體隨著視線上下震著。

　　都說父母是隔在孩子和生死間的一堵牆，父母尚在，你就沒法透過父母擋在你身前的身子看著死亡，那時對死這個詞根本也就沒有概念。

　　哼哧間，雖覺得肚子隱隱著是痛的，但也沒忘了和母親提。

　　“姆媽，昨兒沈藍舅婆給拿的那兩個芝麻糕我給藏那二樓你床邊的窗洞裡了，你可早點回去，別讓我姐給發現吃了。”。

　　母親一手抓著船沿，一手扶著我，眼淚剛滑出眼眶，還擠在鼻溝處沒來得及掉下，聽我此話哭笑不得沒見言語，舢板隨浪上挺，落下時帶著母親的淚水全打在我臉上。浪水擦著衝著船壁嘩嘩做響，順帶穿著舢板發動機的隆聲，甚是嘈雜煩人。母親不言語，我便更加心急，想著這嘈雜聲必是讓母親只聽著“吃了”，又喃喃著急，“芝麻糕，芝麻糕。”。

　　這大風大浪天，能把我們母子載著往海裡闖的，我想定是個好人，這船老大叫阿霞，一身皮膚黝黑，這都是常年風浪裡煉出來的。阿霞在村裡我因了父親常能見著，海浪裡走一回，歸了家，聚幾個同是浪裡來的好友，吃點酒那是常有的事兒，阿霞就時常和父親一起吃酒散講。出海的人性格都直爽，膽子大，嗓門也大，父親的嗓門也大，平日裡頂著那船舶發動機的聲響，如不扯著嗓門喊著，那所有的話中話外，都得淹在發動機的隆聲和浪花裡。今日的阿霞看著有點膽小生疏，扶著艉柱的手，抓也不是，收也不是，看著浪水時時躍過船沿打在母親身上，惹得母親驚慌難定的樣子，他特意放低聲音盡量和母親拉著家常，又唯恐驚著母親。對著嘴型，夾著嘈雜聲，迷迷糊糊裡我也只聽了個大概。

　　“看…，沒什麽大事，不是……病，……就好了。”，“這……什麽時候?多久……?”。

　　母親倒是聽得明白的，“前天下午就說自己肚子疼，我帶他去村診所一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拿了點止疼藥就帶他回家了。昨天傍晚又說疼的難受，我看他右小腹有點腫脹就又背他去診所了，醫生看了下，說應該是闌尾炎，想著這台風天，晚上又沒了渡船，等天亮了再帶著去縣裡看看，誰知道這半夜實在熬不住了，他爸也不在家，就想著尋你去了。”。

　　阿霞擺擺手，嘴裡再說著什麽就聽不清了。慢慢地我便睡了。

　　等我再醒來，是因為船壁撞著碼頭的石板，這大浪天能順利靠著岸就極不容易，母親已經盡力地護著我，身體的擺動還是將我帶著睜開了眼睛。

　　母親背著我出門的時候，天還剛剛泛點白，大姐和二姐擁著母親出來，到了門口母親就叮囑著讓回去，大姐膽子從小就不大，已經哭上了，二姐強裝沒事，右手來回摳弄著木門的門鎖不說話，這時天已大亮，太陽眼見著就要爬到正中的樣子。

　　阿霞下了控台的船板，本想把我撐著放到自己背上，母親並沒同意，讓阿霞徑自回去。

　　“這一路來台風眼見著就要起了更大的風浪，一會如若再撞上那暴雨，怕就回不去了。”。

　　阿霞思索片刻，想著也是道理，

便幫著將我扶到了母親的背上，又似有些許放心不下，遠遠看著。等我和母親走出好一會，再回頭去看，阿霞才收了自己的眼神，回頭去解那綁在碼頭上的纜繩去。　　縣城碼頭到醫院的這一路上，是滿片的沙地，往日裡該鋪著油布，曬著海貨和海鹽，曬貨的阿嫂們熙熙攘攘，這兩日台風臨了，便全都收了場，道上也見不著半個人影。不像如今都通了柏油道，兩邊樓房林立，那沒來過的人， 肯定全然想象不出當年曬場的模樣。

　　日頭近了正午，太陽烈得在沙地上都能約摸看著光斑，伴著海岸邊一路的狂風，沙灰徑直往我臉靠著母親肩膀的縫隙裡鑽穿，母親這膀上的汗水把欲穿插過去的沙灰都留在了我的臉下，爬過臉繞上的喂得耳朵裡似有什麽東西在翻滾的感覺。船上睡那一覺，加上這一路上滾燙，我全然沒了睡意，肚子裡的痛感也漸漸淡了，覺著母親腳步並不像剛從碼頭起步時顯得輕盈。

　　“姆媽，累的話休息會吧，我現在沒什麽感覺，好多了。”。

　　母親倒沒立馬接著我的話，也看不著母親現在該是怎麽樣一張苦臉的表情，再走了四五步，母親總算是站住了，隱約感覺母親刻意管著自己免得喘出粗氣。

　　“濤仔啊，沒事不累再走走，一會萬一下雨那就更麻煩了！”。

　　母親又開始走，這天也不遂人願，雨說下就下上了。

　　因起了雨滴，母親總算是把我放下來了，轉過身來，母親滿臉的泥灰，泥灰在她臉上畫出汗跡的樣子，額頭上灰蒙一片，泥灰從太陽穴順著耳鬢處下來，在發絲上依然還能掛著點。這是近三個小時的路途裡，母親唯一把我放下來的一次，脫了她的被吹成黃土色的襯衫，蓋在我頭上又蹲下示意我爬上背去。我別過臉去，假裝擦了眼角邊的雨水，又順勢爬上，不敢耽誤了母親。

　　後半路，我倆淋著雨走著，母親沒說話，應該是沒力氣說話。

　　我是不敢說話，怕我的聲音聽著，被母親發現剛才別頭擦去的不是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