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6年7月22日,建武二十二年五月三十日,羅馬帝國・亞歷山大城。“二十二年……夏五月乙未晦,日有食之。”――《後漢書・光武帝紀第一》。常朔穿越前14年。)
清晨,陽光準時射入狹窄的正門,水平穿過斯芬克斯大道,照亮了宏偉的門廊、庭院、立柱大廳,一路留下狹長、筆直的黑影,最後抵達昏暗的祭祀大殿。
一個男孩緊鎖眉頭,隻身走在兩列遍布獅身人面石像的大道上。
他上身赤裸,下身隻穿了條簡樸的亞麻布帶褶短裙。男孩名叫盧奇烏斯,作為一個祖先來自阿契美尼德波斯宮廷,如今扎根在亞歷山大城――這座完全希臘化的港口城市――他的這身裝束其實非常埃及人。
當然,這並不稀奇,亞歷山大城本是那位曾差點征服世界的馬其頓年輕人所建立,早有“地中海新娘”的美譽,在這居住的人民深受各個文明影響並不奇怪。
宏大庭院的中央矗立著兩座大理石雕像,分別是太陽神阿波羅與藝術女神繆斯。這裡本是上古埃及某王朝建造的一片神廟,庭院中最初擺放的當然也不是羅馬神,而是那時古埃及人崇拜的太陽神雕像――阿圖姆。
嚴格來說,阿圖姆僅僅象征晚上的太陽。廣受法老和民眾祭祀、崇拜的太陽神其實是拉蒙――代表熾焰最盛的午日。因此阿圖姆享受專祀的神廟極其少見,當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手下大將托勒密受命興建亞歷山大城的時候,這位神當時早已絕祀。
托勒密在繼業者戰爭中以武力獲得埃及,開國後卻對文化事業懷有濃厚興趣。他慷慨解囊,興辦教育,使亞歷山大城逐步取代雅典成為地中海地區最大的文化中心。這座由阿圖姆神廟改建的亞歷山大圖書館便是輝煌明證之一。
盧奇烏斯在庭院等待陽光繼續右移,直到霞光徹底籠罩兩座神像。
他並不喜歡到圖書館的藏書室,特別是由神廟祭祀大殿改造的這一處。從明亮的庭院和大廳過渡到昏暗的祭祀大殿,建築物的地勢逐漸降低,在牆壁和列柱上陽刻的詛咒文字散發著陰森神秘的氣息,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要不是他姐姐央求,他絕對不會來這個鬼地方!
“我獨一無二的莉薇婭,每當遠離你的時候,整個世界對我來說便是一片曠野,在這片曠野中我孤寂一人……你越來越強烈的佔據了我的心,你是唯一一個佔據了我思想的人。當我準備放棄生命時,我就會把手放在心上,因為那裡珍藏著你的形象,我觀賞著這一形象,漸漸感悟到愛情對我來說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你用什麽魔法俘虜了我,把我所有的內心生活牽引到你一個人身上?為你而活著!這便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
盧奇烏斯的臉緊貼著手中的莎草紙,不是因為震驚有人給他的莉薇婭姐姐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他姐姐芳名遠播,整個亞歷山大城的年輕人都以結交認識她為榮,每天收到的情書可以供應給圖書館做免費廁紙――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近視,且他竟然看不懂這封信最後的落款文字。
身為亞歷山大圖書館一名中層管理人員的子女,他當然能很方便的接觸豐富的館藏圖書,通曉多種文字。無論是當今主流通行的希臘文,拉丁文,還是隻有祭司會使用的古埃及文,抑或從其他國家流入的腓尼基文和希伯來文著作,他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的通讀全文。
隻是眼前的這封情書,
正文內容他當然能看得懂,全是通俗的希臘文,但是讀到最後姓名落款處――擠在一坨的方塊文字――他是完全不認識的。 可惡!莉薇婭姐姐那麽美,不能讓他被一個外鄉人騙!等我見到他,一定把這個混蛋的腿打斷!盧奇烏斯惡狠狠的想著,盡管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隻有八歲。
按莉薇婭姐姐所說,寫這份信的青年自稱是來自很遙遠的東方,比羅馬帝國的東方行省敘利亞行省要遠,比經常聽說的波斯帕提亞王朝也要遠,甚至就連偶爾聽到的貴霜王國都比不上它遠。
是叫“賽裡斯”!?
盧奇烏斯在腦海中搜索姐姐說的點點滴滴。這個國家盛產絲綢,人口眾多,是不輸於羅馬的東方大國。百年前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克裡奧帕特拉生活奢華,例證之一便是她的加冕禮服就是用“賽裡斯”絲綢製作。
嗯,是“賽裡斯”這個國家!盛產絲綢的國家!不過,姐姐說起國名時的發音應該隻是一個音節。
似乎……念做“漢”?
對!是念做“漢”!
“這個漢國來的男生很喜歡姐姐呐,他說要贏下月末在亞歷山大競技場舉辦的馬車競賽,然後把第一名的獎杯在全場10萬名觀眾面前送給姐姐。”
回憶起莉薇婭姐姐提到那男生時的神態,盧奇烏斯就是一臉氣惱和憤憤不平。
“那他一定是個騙子,月末的馬車競賽是年度決賽,整個羅馬帝國最好的馬車手要在此同場競技,他是異族,連入場資格都沒有,怎麽給你獎杯!”
“嘻嘻,他說他會有辦法的,我相信他!”
“還有,他來亞歷山大是來求學交流的!很上進,對不對!”
“我的姐姐,他跟所有人一樣,是以此為名,想要接近你!肯定沒安什麽好心!”
“弟弟,這回你真的錯啦!你看,這是他向館長請求借閱的圖書清單!”
“《阿維斯塔》、《聶非爾提預言》、《伊普味陳詞》、《亡靈書》……他可是來歷不明的異族人,圖書館是不會將這些書冊借給他的。”
“大錯特錯,弟弟,他現在正向館長申請通譯學者的職位,以後就有資格借閱館內的任意一本書啦。”
“什麽?”
“他帶了很多本族文字的圖書,並向館長承諾,會將這些東方書籍全部譯成希臘文!”
“……”
“所以,你應該相信了吧……”
“……”
“姐姐明天上午要去海邊和他放風箏!你一定沒見過,風箏是他故鄉手工製作的靈鳥,以竹木為骨乾,以絲絹為筋肉,可以借風勢翱翔天空。所以,明天你就去圖書館,把這些書全借出來吧。”
“為什麽?要借閱的人是他,憑什麽要我去!”
“因為他想借書時,就要再找我啦!”
盧奇烏斯翻看著情書的背面,正是姐姐的字體,內容是她從館長那裡謄抄的男生借閱書目。
莎草紙由於製作工藝極為繁瑣,因此一般人在書寫完一面時,出於節儉考慮,會在反面繼續書寫。可他們家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在圖書館供職,每日工作就是在莎草紙上謄抄書籍,哪裡會缺紙!
可姐姐就是在男生字的背面寫上了自己的字,在男生落款處的方塊字反面,更是心心相印的寫上自己的名字:莉薇婭。
真是越看越生氣!
姐姐怎麽就突然變傻了呢?那個男生要借的都是原版書啊!
知不知道原版書是什麽概念?
單說《阿維斯塔》的原本,這套卷帙浩繁的拜火教古經,是由數百年前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的維什塔斯普國王下旨編纂,將二十一卷、八百一十五章內容用金汁抄寫在一萬兩千張牛皮革上。在亞歷山大東征佔領波斯期間,這套古經被大帝獲得並運回國內,後被托勒密一世組織人力安排收藏在亞歷山大圖書館。
一萬兩千張牛皮革!數十萬的黃金文字!即便館長能答應出借,即便他沒什麽貪念,他一個人也沒能力將這套書從藏書洞窟內取出!
就在這時,身後的幽長柱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讓盧奇烏斯從煩悶中清醒。他回頭一看,是一名身著紫色束身長袍的老年男子,頭戴一頂黑色無簷兜頭帽,臉型圓潤,雙眉短促花白,鼻梁挺直,頜下無須,兩隻眼睛慈悲安詳,手中提著一盞尚未點燃的油燈。
盧奇烏斯知道這個人名叫馬可,是新近鵲起的基督教傳教士,他三年前在亞歷山大城的猶太社區建造了一座教堂,一時間聚集不少信眾。
“喂!裡面不準帶燈火進去!快走!快走!”盧奇烏斯沒好氣的說道,他對基督教沒什麽好感。
八年前,也就是上任羅馬皇帝卡利古拉繼位才一年的時候,亞歷山大就爆發了嚴重的民族衝突,城中定居的希臘人與猶太人發生大規模械鬥,最後引發暴亂,停泊在港口的所有猶太人船隻都被搶劫焚燒泄憤,普通民眾居住的房屋與教堂也被焚燒的乾乾淨淨。他當時才出生不久,家中受暴亂衝擊, 一時窮困不堪,害的他險些夭折。這個馬可總是往猶太人社區鑽,也不會是什麽好人。
馬可見到人顯是有些意外,聽到不懷好意的斥責,立時便停下腳步,口中竟然隱隱歌頌起來。
盧奇烏斯也不知是為什麽,聽到歌聲便覺腦中一陣刺痛,即便雙手緊緊捂住耳朵,頌詞也還是聽的真切,什麽“不要看他的外貌和他身材高大,我不揀選他,因為耶和華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華是看內心”,全部一清二楚。
“天上的眾星群宿都不發光,日頭一出,就變黑暗;月亮也不放光。願主寬恕你的罪過。”馬可歌頌完畢,朝盧奇烏斯深深的看了一眼,隨即行了一個十字禮飄然離開。
盧奇烏斯放下雙手,那種難以言明的刺痛隨著馬可的轉身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驚魂未定的看著馬可的背影,這位傳教士離開時所念的禱詞他在圖書館中看過――下一句是“我必因邪惡刑罰世界,因罪孽刑罰惡人,使驕傲人的狂妄止息,製伏強暴人的狂傲”。
中庭的光亮忽然暗了許多,他再回頭去看阿波羅與繆斯的大理石雕像,發現陽光停駐在石像身上,然後一點一點後退。從昏暗的祭祀大殿到立柱大廳,再至盧奇烏斯置身的庭院,黑暗逐步蠶食著光明的每一片領地。
“日食!”
濃厚的黑暗逐漸侵蝕到盧奇烏斯腳下。他害怕了,一步一步退縮,然後索性反身逃離這片陰氣森森的古代廟宇――此刻這裡再也不是什麽知識海洋的“藏書地”,而是深夜中的太陽神阿圖姆重新恢復掌控的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