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分過去,電視機就跟抽風似的捉弄著他們,偶爾彈出的畫面瞬間又消失了。
“現在怎樣?說話!”已經不耐煩的李達富問。
他的話被風吹走了,李國妮用雙手把棉襖緊緊地裹在身上,蹦跳著跺著腳抵禦傍晚的寒氣,父親的話此刻完全成了耳旁風。
“人都死了嗎?說話!”李達富的腦袋在風裡就像個磕頭機,時而仰看天線,時而俯瞰女兒。
一聲怒吼讓李國妮如夢初醒,她急忙慌裡慌張地衝著窗戶對媽媽叫喊:“現在怎樣?”
今天的電視機像是得了病,中了毒,死活不出現圖像。何翠蘭知道李達富在屋頂的寒風裡站了這麽久,肯定已經暴躁了,她多麽希望電視上能跳出一個圖像,哪怕是帶著雪花點的病怏怏的圖像也行啊。
“媽,現在到底怎樣了嗎?有圖像沒?我都快凍死了。”李國妮問。
“有……沒……有一點……哎呦,又沒了……沒了……”何翠蘭本想說有,但一想到李達富從屋頂爬下來,要是看不到兒子所在城市過年的畫面,他肯定會大發雷霆,也便隻好實話實說了。
“爸,沒有圖像!”李國妮仰面大聲說。她知道,要是爸爸聽不到她的話,她肯定又會被大罵一頓。
“什麽破玩意?他媽的連個節目都看不成!狗日的,強強跑那麽遠幹啥?哪裡的黃土不埋人?”這話李達富是衝著天線杆子說的。
他的手已經被凍得紅一塊,紫一塊,這時,指頭似乎也不聽使喚了,笨拙的跟乾枯的樹枝一樣。
李達富再次仰起頭看天線,又低下頭問女兒。他跟磕頭機一樣“磕”了這麽長時間的頭,脖子已經酸痛了。
粗鋁線繞成的那個圓圈還有圓圈上扎著的易拉罐仍然在風中飄動著,風越來越大了,天線晃動得也越發厲害,在風裡不停地大幅擺著。李達富像注視國旗一樣注視著這個圓圈和圓圈上的易拉罐。然後,又慢慢的一圈一圈轉動著杆子。
冬天傍晚的天實在太冷了,李達富的鼻子凍僵了,一滴清鼻滴溜一下掉了下來,他伸出胳膊抹了一把,又低頭衝著院子裡的李國妮大聲叫喊:“好了嗎?下面的倒是說句話呀?”
“媽……我爸問好了沒?”李國妮早已有氣無力了。
何翠蘭覺得房子裡的空氣越來越緊張了,屏幕上的雪花一點沒減少,圖像到底在哪裡呢?“沒……別急……有了……有了……又沒了。”她說。
“到底有還是沒有啊?”李國妮問。
何翠蘭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李達富的耐心是有限的,甚至不敢去想像李達富發怒時的樣子。可是,眼前的雪花仍舊雜亂地閃爍著,嗞嗞的聲響就像一萬隻蒼蠅在嗡嗡亂飛,攪得她心神不定。
她真想把電視機給砸了,這個破玩意真是害人!轉天線調台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為此,她也被李達富罵過很多次,受過很多氣。每次轉天線時都讓她盯著屏幕報情況,可是,這撲朔迷離的信號怎麽能由得了她?一提轉天線的事她渾身的肉都會顫抖。
有次她終於反抗了,就給李達富說讓他看屏幕,她爬上屋頂轉杆子,誰知李達富卻輕蔑地瞅了她一眼衝著她說:“天線是啥?是電器!轉天線是技術活,你一個女人家能幹了這事?”
風依舊在吹,李國妮依舊站在院子裡傳話。何翠蘭可憐極了,也害怕極了,她知道屏幕上的雪花要是再這樣閃爍下去,李達富肯定會雷霆大發。看著這台不爭氣的電視機,她實在忍不住了,她真的需要發泄。她揮出巴掌怒氣衝衝地衝著電視機高高撅起的大屁股“啪啪啪”連拍幾下。
突然,電視裡有了圖像。
“好了,好了!”何翠蘭高興地說。
“好了!好了!”李國妮趕緊衝著房頂的爸爸喊,聲音比剛才提高了很多分貝。
“我就說呢,怎還能轉不好?”李達富自言自語地說,然後衝著天線笑了笑,像是在跟它打招呼。這下,他才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從梯子上爬了下來。杆子頂端的粗鋁圈和易拉罐仍在風中晃動著。
李達富像是完成了一項偉業,滿足而有成就感地來到房子。“怎樣?有沒有強強那裡過年的節目?”
何翠蘭哪裡還看電視內容?滿屏的雪花點早都把她的眼睛晃花了,把她的心也給攪亂了。李達富剛一坐到炕邊,突然,屏幕上“嘩”的一下又成了一片雪花,雜亂無章,叫人心煩。
“哪裡的黃土不埋人?我就不信在周王村能把人給餓死?叫回來!現在我就給強強寫信,叫他趕緊往回走!”李達富大步走到電視機前,猛地一下摁下開關。頓時,撲閃了好一陣子的電視終於成了黑屏,消停了。
妻子何翠蘭和女兒李國妮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說話。
李達富狠狠地瞅了一眼電視機,又看了看妻子和女兒,一種無名的惱怒從他心裡升騰而起。
“翠蘭,過了正月你就去找媒人,叫人給強強說媳婦,多錢彩禮都行,準備一兩年就結婚、生娃。咱莊稼人就是莊稼人,世世代代還不都是這麽過來的?”李達富氣憤地說。
“哎……”何翠蘭應道。
這時張琰走了進來,他一進房間就問李達富:“叔,強強今年是不是不回來了?火車票確實太難買了,我的票還是學校老鄉會的同學幫我買的。好在,學生買票有綠色通道,拿《學生證》買,還是半價……”
“你是誰嘛?你是商品糧……你念了一肚子的書,我家強強沒本事,沒念成書,沒文化。”李達富把張琰睥睨了一眼,冷冷地說。
張琰的臉一下子紅了,燒乎乎的。這不是一般的紅,是紅到了耳根,燒到了心裡的那般刻骨。
他趕緊解釋說:“叔……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今年的火車不好坐。”
“不好坐?你不也回來了嗎?還是我家強強沒本事,他就是當農民的料!”倒騰了大半天電視天線,李達富渾身冷透了,這會才由外到裡一點點恢復著。他正愁一肚子氣沒處發,不想張琰主動上門。
李達富瞥了張琰一眼,依舊說著風涼話。
“張琰,你別聽你叔說, 他盡胡說哩,他弄了好一陣子天線,躁著哩。”何翠蘭趕緊打圓場說,“來,趕緊坐!你是不是快收假了?”
“嬸嬸,我明天走。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張琰說。
“你真有出息,是個好孩子。到了外地你要照顧好自己,外地人咱都不認識,遇到個啥事你別逞強,村裡像你們這麽大小的孩子,我可都是看著長大的。時間長了不見面,有時還真得有些想念。”何翠蘭看了一眼李達富,繼續對張琰說,“可惜強強沒回來……不過,沒事,明年春節你們再好好聊聊。”
李達富蹲在炕沿上取出一支煙,點著。他的目光不時會瞟向張琰,心裡有著一萬個不服氣。
寒暄了一會後,張琰離開了李國強家。
“不就是考了個中專嗎?有什麽好炫耀的?”李達富滿不在乎地說。
“噓——”何翠蘭趕緊趴在房間的門縫裡朝外看了看,見張琰已走出了院子,才急步走到李達富跟前說,“小心被人家聽見了!孩子們都大了,你說話可要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