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窗,迎風,春撲面。
從支開的窗子望向外面,短短幾日的功夫,整個天地好似都換了一件新衣。
就像院子裡的那棵老樹,前幾天還在抱怨著說它是不是已經死了,而如今,新萌的嫩葉就像是昨天夜裡掛在天上的星星灑落下來似的,密密麻麻地綻開在了乾枯的枝頭。
就連落在枝頭上的那兩隻山雀,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躲在屋簷前過冬的那一對,也仿佛一夜之間大了一圈。
這一切,正在變得越來越好了。
就連自己的身子,似乎也輕松精神了許多。
謝何氏靠坐在床頭,望著窗外,正這麽美美地想著。
這變得越來越好的一切,源頭都來自於自己的兒子。
自從上次落水醒過來之後,或許是祖宗顯靈了,兒子整個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跟之前那個性格懦弱隻懂讀書的傻小子完全兩樣。不僅在州府大堂裡露了臉,憑著一肚子的學問教訓了那個覬覦自家田莊的惡棍,還得到了縣尹大人的讚賞,而且還懂得照顧人了。
謝何氏想著,摸了摸背後靠著的枕頭,不自禁地笑了。
這個大枕頭裡面塞滿的是曬乾的油柑葉,不但白天靠著的時候舒服不磕背,晚上枕著睡覺的時候還有一股子柑橘香,讓人睡得特別安心特別沉,比起之前那死硬冰涼的瓷枕不知要好少多少倍。
這是謝啟聽說自己晚上睡不好之後,帶著小妹兩人親手做的。
雖然她也知道,那密密麻麻的針腳大半是管家老婆的手藝,但兒女的這份孝心,卻讓自己甜到了心底。
不過――
在這似乎“一切”都好的背後,她似乎又有種不妥的預感,那就是......
“娘,吃藥啦。”
正在想著,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湊到了跟前。
謝何氏接過托盤,發現藥碗旁邊還有一根小木杓,裡面盛著滿溢的麥芽糖。
“娘又不是你,吃藥還要拿糖來送。”
謝何氏笑罵著點了點小妹的額頭,
“這是你哥給你買的零嘴,自個留著吃就是了。”
“呵呵。”
謝何氏小口小口地抿完藥,不知是藥苦還是心愁,深深地皺了皺眉頭:
“你哥又出去了?”
謝喜奴坐在床邊,搖晃著那雙到不了地的小短腿,使勁舔著麥芽糖,眯著眼睛“嗯”了一聲。
“又是到莊子上去了?”
“嗯。”
謝何氏長長地歎了一聲,眉間的褶子更深了些:
“你說這孩子,本來想著好不容易比以前懂事多了,可這聰明勁頭沒用在做學問上,倒是......唉,不好好地待在家裡念書,老往城外跑,和那些個泥腿子待在一起幹嘛呢?”
見母親憂心忡忡地樣子,喜奴也放下了手裡的糖,跳下床拍著胸脯道:
“阿娘,我去把大哥給抓回來!”
“呵呵,他是你哥,又不是犯人,抓什麽抓?胡鬧。”
謝何氏給女兒的童言稚語給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臉上的愁思似乎淡開些許。
“要不......我到莊上去看看他都在幹嘛?”
“這......”
謝何氏有些心動,可又搖起頭來,
“不成,路途遙遠,你一個小人兒,怎麽去的了?”
“今天管家叔要把哥上次讓鐵匠做的農具運過去,我可以跟著坐牛車過去。阿娘,你就讓我去嘛......”
當一個可愛的瓷娃娃搖著你的衣袖,
奶聲奶氣地懇求的時候,你就會發覺這根本不是什麽“糖衣炮彈”,而是特喵的核彈,是非常規大殺傷性武器,完全絕對根本沒有抵抗的可能。 所以,謝何氏在猶豫之下“頑抗”了不到幾下呼吸的時間,就隻好點頭同意了。
謝喜奴像是得令出征的小將軍,特地讓管家等了她一炷香的時間,跑回房間裡換上自己過年時來不及穿的新襖子,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是去下鄉,而不是去郊遊。
剛剛出到院子門口,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一把銀鈴般的聲音:
“小奴奴,你是去找你哥嗎?”
......
藍天下,農田邊。
嫋嫋的炊煙像是一道薄紗織成的白練,上面繡著地面上傳來的歡聲笑語,盤旋著往天上飄去。
炊煙底下,謝家的四戶莊戶全都整整齊齊地排著隊,從小到大地守在一口大鍋面前。
今天掌杓的是林家的媳婦,別看個子瘦瘦小小的,嗓門可是夠大。
只見她操著巴掌大的木頭鍋杓狠狠地敲了一下鍋沿,大聲嚷道:
“陳亞牛!你再欺負我家小子,看我待會給不給你杓碗洗腳水?!”
陳亞牛悻悻地放開了揉著林家小子腦袋的手,轉而傻笑著抓了抓自己的腦袋。這惹得前隊的小屁孩和後隊的老家夥們都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就連斜坐在樹下遮陰的謝啟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四家輪流做飯,吃飯時排隊領餐,這是謝啟新定下的規矩。
這不是一時的興起,或者是民煮之心大發,而純粹是出於專業的考量。謝啟前世是工業工程學的博士,專業就是在生產中找出最優的解決方案:
大鍋飯,免去一家一戶開火做飯時間上的浪費,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年代,時間就是糧食;
輪流掌杓,既可做到公平公正,又能做到相互監督,保證沒人貪墨菜金,還能確保飯菜質量;
排隊領餐,先小後大,一來是為了發揚尊老愛幼的優良傳統,二來是為了讓他們懂規矩講合作,後面育苗插秧活多著,如果隻是個顧個,除了老陳家,其他三家都吃不消。
“少爺,這是您的,小心燙著咯。”
林家媳婦首先給謝啟端了一個臉大的陶碗,裡面熱氣騰騰的一片。
謝啟接過來道了聲謝,先拿起筷子瞧了敲,不錯,還算乾淨,摸著還有點熱,應該有用開水給燙過。
這也是謝啟定下的新規矩。不過本來他是想著跟著大夥一起排隊吃飯的,不是想表現得多麽親民,隻是覺得嫌麻煩。
但陳大牛他們家卻死活都不肯,說什麽主家少爺肯和他們一個鍋裡攪杓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如果還要讓秀才公跟在自己後頭排隊,這要是傳出去,這方圓百裡謝家莊就成笑話了,他們出門都會被人指著脊梁骨笑話。
於是謝啟也就不再堅持了, 反正後世的大企業家們也沒幾個整天混員工食堂的,而且他自己也實在累得不想動了。雖然一天下來沒幹什麽粗重農活,但這幅多走幾步都能喘的排骨身子還真的不耐操。
謝啟攪和了一下碗裡的粥,讓它趕緊涼快些。
粥很稠,稠得甚至可以說是放多了水的乾飯。裡面混著豬肉臊子和切成細丁的鹵豬下水。
豬下水這玩意,嶺南人做得就是地道,乾淨又不腥,謝啟在家中嘗過一次,很有後世的味道,隻是因為香料材料的原因,滋味沒有後世的那麽複雜。
裡面還有不好青綠色的菜葉子,雖然切得碎碎跟豬草似的,但勝在量夠。再在碗邊小小地吸溜上一口,有點鹹過頭了。廣東這邊是產鹽區,鹽價比中原地區便宜太多,不過乾農活出汗多,鹹點也就講究吧。
中午吃肉粥也是謝啟的主意。
相比起吃乾飯,這樣要省時和高效很多:不僅不需要考慮做菜下飯,而且在一碗粥裡面還可以兼顧了澱粉、蛋白質、纖維素和鹽分,同時還能補充之前乾活流失的水分,再者也減少飯後進行勞動時的腸胃負擔。隻要夠稠夠量,足以讓身體有充足的能量支持下午繁重的勞動。
什麽?還是不夠飽?那一碗不夠,就兩碗唄,兩碗不夠,那就......沒有了。
正在想著,周圍的笑聲不知什麽時候全都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淅淅索索”的幸福的喝粥聲。
謝啟滿意地笑了笑,舉起筷子,正準備大口喝粥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記清脆略帶奶氣的聲音――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