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裡。
開始斜下的夕陽給荔枝木的雕花家具描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邊,配合中熏爐升騰而起的檀香,營造出一分富貴而莊重的氛圍。
“他真的是這麽說的?”
早上在吳家莊子,現在的謝家莊子上出現過的山羊胡書辦,斂眉垂首,恭恭敬敬地答道:
“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屬實。”
“嗯。你先下去吧。”
坐在上首一張高背酸枝椅上的葉琛,拿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地用杯蓋刮開上面浮著的茶葉和白沫,輕輕地問道:
“你怎麽看?”
“不簡單。”
身後的黃貴上前半步,欠了欠身,答道,
“格物明理,而又能實乾做事;應勢機變,卻又能謹守原則。未及弱冠之年,行事如此老道,實在不簡單。”
“哦?看來你對謝家這小秀才評價挺高嘛。”
葉琛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斜斜瞥了一眼,說道。
“那也是全賴大人慧眼。”
黃貴笑著做了一揖,
“當日在公堂上,大人就早已看出此子不凡,否則田莊這等美差,哪輪得到他頭上?他日後知恩圖報,必當成為大人助力之千裡駒。”
“哈哈哈.....”
葉琛大笑著指了指黃貴,
“就算是千裡馬,也少不了你這個伯樂的功勞啊。不過――”
抿了一口茶,籲出一口熱騰的茶香,葉琛緩緩說道,
“這次多虧了他,才能那麽容易就拿下了那姓吳的賊廝。要沒了這份進項,今年的大事可就不好辦了。對了,達魯花赤大人的那一份,送過去沒?”
“大人請放心,早已經辦妥了。”
黃貴拿起桌上茶壺,為半空的茶杯續上新茶,
“其實現在朝中政局不穩,地方多有亂黨匪人,正是需要像大人這般能乾實事的正人君子挺身而出。像那位只知道吟詩作賦、講經論道的空談之輩,實在不適宜再留在總管這個顯要的位置上。”
“慎言,慎言。”
葉琛屈起食指叩了叩桌面,不知是行茶禮,還是在提點,
“那位在朝中勢力也不小,我的勝算也隻是五五之間。如果能在達魯花赤大人來視察之前,辦成一兩件實實在在的大事,那可就算是勝券在握了。”
“那卑職就先在此預祝大人從此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了。”
“承你貴言,哈哈哈。”
“哈哈哈......”
兩人的笑聲飄出花廳,遠向夕陽落後漸黯的夜空。
......
夜幕下。
一間小小的泥胚茅草屋,牆上一隻剛出來覓食的壁虎趴在坑坑窪窪的牆面上,期待著轉暖的天氣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食物。可正當盯上一隻大頭綠蒼蠅,柴扉“吱呀”一聲響,驚飛了它的晚餐。
借著門口透進來的月光,屋裡人依稀看清了進來的是誰。
“娘子,你回......”
“噓――”
從外頭進來的是名女子,水靈的大眼睛和眼角的細紋,讓人分辨不出究竟是二十多頭的少女,亦或是三十奔四的中年婦女,穿著件半舊的麻布衣裳,頭上用麻布包裹著發髻。她剛阻止了屋裡那人的招呼,自己反而低聲地問道:
“駿兒睡了嗎?”
“睡了。本來還嚷著說一定要等到娘親回來才睡呢。這傻孩子,呵呵。”
月光照進屋頭來,簡陋的木床邊上坐著一個瘦削的男子,
年輕的眉目,但兩鬢卻已爬上了霜白。只見他兩眼慈愛滿滿地看著床上躺著的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還幫他掖了掖踢開了的薄薄麻布被單。 “對了,你吃過沒?裡還有點粥,我來給你熱一熱。”
“在地頭就吃過了,今天主家管飯呢。”
“唉......”
那男子剛起身到一半,又頹然坐下,長歎一聲,
“想不到我蔣元長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要妻子代替下地耕種,真是,真是......咳咳!”
男子一口氣上來,劇烈咳嗽起來,又怕吵醒兒子,隻得死死地捂住嘴巴,硬生生地把一張曹操臉憋成了關公臉。
“傻啊你,說這些話做什麽?”
妻子趕緊把他撫平後背,舒緩一下,嘴裡卻輕輕“責怪”著,
“如果你不是要和我在一起跑出來了,何至於此?只可惜了你那一身的本事......”
“算個數厲害點而已,算不得什麽本事。”
男子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回過頭來笑著說,
“能娶到你,怎麽算都是賺到了!”
妻子臉刹地一紅,反手輕輕一巴掌拍在他手上:
“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說著,起身到牆角處,扒開火塘裡的柴火,借著火光把燒水的壺架到上面。這時,余光瞧見桌上的木碗裡有東西。
“這是......”
“哦,這是今天謝家管家送過來的雞蛋。駿兒吃了一半,說剩下的一半要留給娘親。”
“這孩子......”
端著碗,妻子的眼睛瞬間濕了。
“這是個懂事的孩子。隻是爹沒用,很久都沒能讓他吃上雞蛋了。今天晚上,他半個雞蛋細細細細地啃,生怕囫圇吞了明天就會把這滋味給忘了。真是看得我......”
“放心吧,以後每天都會有的。”
妻子怕他再次神傷,緊緊握住他乾瘦的手,安慰道,
“主家少爺說了的。”
“你信他?”
妻子想了想,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信!他把吳三凱一夥子給趕走了,把田地分佃給我們,還給我們發農具,還帶著我們翻地挖渠。我覺得他跟別的讀書人不一樣,跟著少爺,踏實,有奔頭!”
“他帶著你們乾活?”
男子有些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問道。
“是啊。他今天親自給我們示范了他改造的新犁,叫什麽,什麽羅瑟什麽犁,反正就是一種什麽輪式犁了。我跟你講,別提多好使了,就連我一個婦人都能輕松操弄呢。”
“真的?!”
男子似乎大感興趣,挨著妻子在火塘邊坐下,低聲催促道,
“來來來,快給我講講。”
火塘的火光跳動著,把面前兩個頭碰著頭、竊竊私語的人兒照影在對面的土牆上,似乎整間屋子都一下子暖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