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你聽說謝家那小子的事沒?”
河邊,一群婦人正在捶洗衣裳,順便例行每天的家常扯淡。一個矮胖的褐衣婦人碰了碰旁邊的黃衣婦人,悄聲問道。
“是墨安坊那姓謝的小秀才?”
黃衣婦人別看瘦瘦唧唧的,聲量可不小。
“就是就是,正是那個長得挺俊秀的小相公。”
“怎麽沒聽說過?上回不是在府衙那大出風頭了嘛?把那個天殺的‘陰公’給整得死死的。”
“哎呦,那可是老黃歷了,謝秀才這回又出新花樣了!”
“什麽新花樣?難不成跟人私奔了?”
“是啊,跟你家閨女私奔了!”
“哈哈,要是他能看上咱家那鬼丫頭,直接領回去就是了。”
兩人越聊越大聲,引來了旁邊一群的三姑六婆,催促著那褐衣婦人:
“別貧了,趕緊說正經的!那謝秀才又出什麽事了?”
那褐衣婦人在一眾灼熱的八卦眼神中得到了巨大的滿足,挺了挺她那引以為豪的胸脯,乾咳了兩聲,說道:
“人家秀才公現在已經不讀書了,改種地了!”
“什麽?”
“種地?”
“好好的一個讀書人,搶什麽泥腿子飯碗來著?”
“不會是又掉下水溺傻了吧?”
“誒,柳家大嬸,這謝家秀才要是傻了,你還讓他領走你家丫頭不?”
“去去去,你家那貨才嫁給傻子呢!”
“嘿,我家閨女早就和城東紙扎鋪的少東定親了,聽說......”
“咳咳!”
那褐衣婦人眼看著樓要歪,趕緊乾咳兩聲,把一眾跟帖吃瓜的注意力給吸引回來,
“你們可別小看了人家。聽說‘陰公’名下那千多畝地現在都屬於他的了,人家現在是廣州城裡排得上號的地主了。”
“那又有什麽?還是個破種地的?再說了,吳家那田又不是沒人知道,地不肥,旱的旱,澇的澇,一年到頭都打不了幾兩谷子。”
身後一個同樣矮胖,但胸脯比她還大的婦人插嘴反駁道。
那褐衣婦人也不知識不忿自己背打岔,還是嫉妒對方胸大,頓時火氣就上來了:
“你除了知道睡男人還知道個屁!人家讀書人種田能跟你一樣?人家造了好些個新奇工具,要把整個田都改一番呢。聽說有種四頭牛拉著的大犁耙,一炷香就能把地翻整好!”
“哈哈哈,你是晚上做夢想著自己被四頭牛輪著翻吧?”
“你——”
黃衣婦人眼見兩人快要打起來了,趕緊一手一個拉住,勸道:
“別吵了,我們找個最有見識的來問問不就知道了麽?你說是不,倪家大......”
“誒,倪家大嬸呢?”
“嘶......剛才都還見她在旁邊,怎麽不出聲就走了呢?”
......
“真是氣死我了!”
倪零露的母親憤憤不平地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裡面的午飯撒出幾粒米來。
“粒粒皆辛苦,浪費了,浪費了。”
倪零露的老爹忙不迭地把飯桌上的米粒一顆顆夾起來,邊放到自己的碗裡,邊說道。
倪家和謝家可算得上是半個世交。
先祖輩的情分還不算深,真正開始深交是從謝啟的老爹謝承同學開始。謝同學和倪零露的老爹倪濟世是同窗好友,又一同度過憤青和憤中的歲月,
在最和諧的時候,兩家可謂是通家之好,那也是謝啟和倪零露青梅竹馬關系確立的時期。但後來,朝廷重開了科舉後,謝倪兩位同學又一同度過了屢敗屢戰的歲月。 可兩人對此的態度卻截然不同。謝承覺得科舉無望,便開始放飛自我,天天走狗遛鳥喝茶飲酒,後頭甚至還染上了賭癮;而倪濟世也對科舉徹底地死了心,但幸運的是他畫得一手好畫。他的重彩山水迥異於中原地區的畫派,漸有嶺南一地獨特的風骨,備受達官貴人、富商豪賈的追捧,日子反倒越過越紅火起來。
對於謝啟,以前因為謝承的緣故,“愛屋及烏”地覺得老友的兒子還不錯。但自從謝承不停勸阻,執意頹廢墮落後,倪濟世對於謝啟的觀感就一落千丈。而到了謝承過世,謝啟卻窩囊得撐不起門面的時候,那更是掉到了冰點,認為這家夥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
而相對之下,倪零露的母親的態度倒要好得多。一來當年她和謝啟老娘的感情挺好,算是青銅姐妹的程度吧;二來也是聖母情結作怪,總覺得對面孤兒寡母的,挺可憐的。所以,她時不時地也會讓倪零露拿點吃的用的過去幫襯一下,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兩家間如藕絲般脆弱的關系。
正因如此,今天在河邊聽到那群女人嚼舌根,氣得她衣服都沒洗完就回來了。剛才在吃飯的時候,本來想跟丈夫女兒吐個槽的,結果說著說著又把自己給氣得吃不下飯了。
“娘,你莫要生氣。”
倪零露望母親碗裡夾了塊叉燒,半肥瘦,上面滿是芝麻,是母親最愛的城頭張家的出品,
“啟哥兒說了,他這是在做學問。”
“做學問?”
這下發問的倒換成了倪濟世,一口芥蘭剛夾到了嘴邊又放了下來。
倪零露點點頭:
“他說了,讀書是做學問,種地同樣也是做學問。”
“嘿,這是什麽歪理?種地就怎麽成學問了呢?”
倪濟世不是個古板學究,倒是把筷子放下,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個......”
倪零露想了想,也沒把那天謝啟的一番“大論”給理通順,隻好說道:
“他講的大道理我不太懂。不過前天我在新謝家莊,也就是以前吳家的那片地......”
“啊?你那天不是說上秀芬家學刺繡嗎?怎麽又跟著小妹下田莊去了?”
母親剛才的火氣看來沒有讓智商離線,一聽就發現其中有貓膩。
“別打岔!”
倪濟世皺著眉頭唬了一句,轉臉笑著對閨女道,
“你說,你說。”
倪零露低眉瞧瞧母親的臉色,看似還算平靜,便接著說道:
“那天我在田莊上,看到啟哥兒親自扶著犁,給那些佃戶示范怎麽使用他新改造的什麽輪式犁。接著,又帶著一大群人蹲在田裡, 手裡攥著土,揉開來,跟他們講著什麽酸性高,要降酸,要追肥什麽的。”
“那些人聽得懂?”
倪濟世皺了皺眉頭,質疑道。
倪零露搖搖頭:
“我都聽不懂呢。那些家夥在啟哥兒說得口水乾的時候,都是一臉的懵,有幾個年紀大的還打著呵欠呢。所以,等他從田裡上來後,我就問他,跟泥腿子們講這些有什麽用,他們又聽不懂。你猜啟哥兒是怎麽答的呀?”
“怎麽答的?”
這回感興趣的倒換成了母親。
倪零露抿嘴一笑道:
“他說,說給一個聽不懂,就說給十個聽;十個聽不懂,就說給一百個聽;說給一代泥腿子聽不懂,就再說給下一代的泥腿子聽。總有一天,會有人聽得懂,並按照這樣地去做,讓地裡長出更多更好的糧食。用更少的人,種出更多的糧食,讓每個人都能多上一碗飯,多上一個蛋,這,就是學問。”
“有趣!有趣!”
倪濟世捋著胡子大笑兩聲,然後把碗一放,
“娘子,給我也多上一碗飯。”
“死老頭子,你今天不是已經吃了兩碗了嗎?”
“好詩可下酒,歪理好下飯嘛。快點,再來一碗,今天的叉燒真不錯。”
看著父母倆在鬥嘴,倪零露趕緊低頭扒飯,粒粒米飯進了嘴裡,卻甜在了心頭。
......
有趣?亦或是有病?
然而,眾人議論中的男主角,卻絲毫不曉得人們對他的評價。因為,此時的他——
正痛並快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