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和江夏一路嬉笑打鬧著,到家的時候,正好在門口碰到了剛從黃包車上下來的江心,江南一聲:“姐。”
借著門口昏暗的燈光,江心看著江南髒兮兮的,而江夏擰了個包走在後面:“還不快去洗澡換身乾淨衣服。”
江南這才往屋裡跑進去了。
“姐。”江夏走到江心身邊喊了一聲。
“江夏,你回來住,奶奶一定很高興的,這次住幾天?”
“這次可能會住久一點。”
“你看你瘦的,趕明兒讓周姐幫你多做些吃的補補。”江心看著江夏,有些心疼的說道,這些弟弟妹妹的,從小便是由江心和爺爺奶奶一起照顧的。
“好呀。”
聽到門口的聲音,周姐打開門,看見江夏站在門口,這才趕緊走過來,接了江夏手中的包:“二少爺,你可算是回來了。”
江夏淡淡一笑,這才和江心一道走了進去。
江老爺子和許老夫人看見走進來的江夏,許老夫人立馬對著周姐吩咐道:“周姐,快去,再加幾個菜,江夏,快過來。”
許老夫人對幾個孫兒的愛護很明顯,江老爺子則比之,含蓄了不少。
“爺爺。”
“最近醫院是不是很忙呀?”
“恩,最近多是戰區送來的病人,每天都是滿滿當當的手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行善呀,醫生的責任是很重的,不過,一個好的身體,才能更好的去救助別人。”江老爺子的話語很含蓄,不過大家也都聽得懂。
“是,爺爺,我知道的。”江夏去洗了手,老老實實的坐在餐桌邊。
江老爺子拿著一本文集在翻看著。
許老夫人,今日在廚房裡面親自忙活著。
江南洗完澡,換了一身乾淨的豆綠色的裙子,愈發顯得江南皮膚白皙。
江南走下來,悄悄的坐到了江心的身邊,本是準備企圖蒙混過去。
江老爺子還是看見了江南:“江南,今日去哪處了?”
“爺爺,我去琴川家裡去了。”
“林琴川,可是今日,我遇見她父親林越修了,他說他女兒今日回了荊州老家。”江老爺子明顯是要聽真話的,這會兒看著江南。
“爺爺,今日,我跟著姐姐去了保育院。”
江老爺子看著江心,江心這才打圓場的說道:“爺爺,今日江南是隨我一道去了保育院的,為那些即將離開保育院的孩子們,拉了小提琴。”
“也好,跟著你大姐,我還是放心的,過幾日,你同我去詩社一趟吧,上次你寫的詩呀,社員們評價都很高的,過幾日,還準備登報呢。”江老爺子本是平靜的臉上,提及此處,倒是眉目舒展開來。
“四妹,恭喜呀。”江夏和江心紛紛開口說道。
江南不好意思,婉轉一笑,卻隻盯著周姐端上來的飯菜,方才這番折騰下來,還真是十分餓了。
江老爺子是南音詩社的社長,寫的一手好詩,自是也畫得一手好畫,不過,這畫技似乎隻是遺傳到了江北的身上,江北,是江南的三哥。
如今江北在美國攻讀建築學,小時候,江老爺子便親自教幾個孫兒學習畫畫,哪知這江心,江南,江夏都沒有天賦,偏偏江北這孩子,沒有學過畫畫的他,竟然在八歲剛拿起畫筆的時候,就在江邊畫了一幅港口寫生圖,那時候,江老爺子才看到了希望,他兒子都沒有遺傳到的畫技,竟然隔代遺傳到了孫子身上,
為此,他還高興了許久。 “對了,湖北省主席陳先生來江城了,組了個局,給不少人送了貼子,我今日也收到了,說是十二月二十四號在後花樓裡,要全家出席,你們到時候隨我一道去。”江老爺子將請帖放在桌子上,環顧幾個孫兒,只見他們都吃著碗裡的菜,並沒有回應自己。
“你們聽到了嗎?”江老爺子又重新說了一遍。
“爺爺,那天我學校有活動呢。”江南嘴裡滿滿的菜,還沒咽下去,急忙就說了一句。
“爺爺,那天我和師父要去武昌劇院義演呢?”江心放下手中的筷子,接連笑著說道。
“我。”江夏一個“我”字剛到嘴邊。
“你是不那天還有手術呀?”江老爺子明顯有些慍氣,看著還沒來得及說話,隻是微微抬頭,卻又欲言又止的江夏說道。
看著江夏這一臉懵圈的模樣,江心和江南都低頭憋著笑,臉都快憋紅了。
“周先生的面子,必須要給,你們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好,那天隨我一道去後花樓。”江老爺子毋庸置疑的說了一句。
江南隻覺得那天爺爺過於嚴肅了,於是對著奶奶,試圖用可憐的小眼神,讓許老夫人幫助自己,不去參加。
哪知許老夫人正準備開口的時候,江老爺子突然望著三姐弟說道:“去的都是些武漢的上層名流,你們一道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特別是江心,年紀也不小了,本來這些事情,你奶奶來管就好了,我不該問的。”
江心臉上有些局促,繼而恢復了一如往常的神色:“爺爺,這些事情,我還沒考慮好呢。”
“還沒考慮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你怎麽不會懂?”江老爺子看著江心補了一句。
“老爺,江心當年不是。”許老夫人一句話還沒說完,便猶如骨鯁在喉,說不出來了。
“這麽些年過去了,你也該忘記了不是,人呀,還是得往前看。”江老爺子說完一句話,放下筷子,往書房走去。
江夏抬起頭,看著江心驟變的神色,心裡有些觸動。
江南記得姐姐明明是訂過婚的,隻是後來,不知為什麽,姐姐又不結婚了,後來,還生了一場很長時間的大病。
江心放下筷子,吃不進飯了,往樓上走去。
江心打開房門,坐在書桌前,打開抽屜,從裝滿書的抽屜最裡面,拿出了一張照片和一枚戒指,照片上,江心和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中山公園的湖邊,二個人滿臉笑意。
那個男子,是當年同江心訂婚的男子,民國十六年,江南和戀愛了四年的大學同學孫言訂了婚,在舉行婚禮的前夕,七一五事變爆發了,孫言父母被查出是共產黨,汪精衛集團下令:“寧可枉殺一千,不使一人漏網”,因此關系,孫言和父母被殘忍的殺害了。
那時候,江心已經懷孕了,受此打擊,江心小產,好幾年,才走出來,至此,江心拜到了漢劇大師余泉門下,一門心思學習漢劇,轉眼之間,也過去十多年了。
一滴眼淚啪的一聲落在了照片上,江心慌亂的拿手去擦乾。
門被推開了,許老夫人走進來了,江心聽到推門的聲音,慌亂的背著身子,拿起衣袖擦幹了眼淚。
“心兒。”許老夫人察覺到江心的哽咽聲,走過去抱住了江心。
“奶奶,我忘不掉他,我忘不掉他。”江心淚如雨下,趴在許老夫人的懷裡。
“我苦命的孩子呀,奶奶知道你心裡苦。”許老夫人雙眼微紅,這幾個孩子,江心是最懂事的,她什麽都不說,可心裡卻是和明鏡兒一樣,這些年,她悉心照顧幾個弟妹,任勞任怨,那件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
江夏和江南透過門縫,聽著大姐在房間裡面的哭聲。
江南心裡有些難過,江南正準備推門進去的時候,江夏突然拉了江南的手,現在這個時候,大姐能夠哭出來,總比一直憋在心裡,是好的。
江南和江夏走到了院子裡面,天空中一顆星子都沒有,連月亮也沒有。
南方的冬天,陰冷潮濕,江夏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江南的身上。
江南看了看江夏眸色有些深邃:“二哥,大姐她,當年為什麽突然沒結婚了?”
“因為那人突然死了。”
“為什麽突然會死呢,他不知道大姐會這麽難過嗎?”
“因為七一五事變,因為他是共產黨人,是革命人士。”江夏有些哽咽,卻被極力的克制住了,江夏身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突然就會,脫口而出說出這句話。
“共產黨人,革命人士又怎麽了?他們連好好活著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江南眼睛有些紅腫,有些質問著,望著院子裡的那株紅梅,燦然盛開。
“江南,如今這世道,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聽二哥的,盡快出發去美國吧,如今連複旦大學都已經西遷重慶了,如今,國共二黨的負責人都匯聚在了武漢,想必將來,定是有一場硬戰呀。”江夏對江南,將心中所想,全部告訴她了,他希望,江南能夠明白全家人的心思,盡早前去美國。
“二哥,日本人在南京大肆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無數將士血染金陵,國難當頭,我不想出國了。”江南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留下來,有什麽用?”
“我可以和大姐一樣,去幫助保育院的那些孩子們,留下來,總歸是有用的呀。”
“爺爺和我們是為了你的安全,你留下來,大家都會擔心的。”
“可我一人走了,你們留下來,我也不會心安理得的。”江南說完這句話,徑直的往二樓走去。
江夏轉身,看了一眼江南,這個孩子,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江南關上門的那一霎那,隱隱約約,似乎還可以聽到大姐哭泣的聲音,在那個寂靜的夜裡,那麽無助,像是暴風雨中的一朵雲,無法撤離其中,卻又無法融為一體。
有人淪為黑夜,那必定會有無數人甘願燃為星子。
前行的路,道阻且長,可有些人,不忘初心,始終砥礪前行,隻為了能夠看到勝利的曙光。
江夏的那番話,大姐的事情,還有那曾諳,都似乎在讓江南,開始有了一點點的變化。
幾日後,協和醫院,經由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委員會,送來了幾位病人。
江夏剛做完一台手術,回到辦公室,拿起水杯,剛喝了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咽下去,一個小護士匆匆跑來。
“江醫生,國際紅十字會從南京送來了幾位病人,院長說讓您趕快去看看。”
“什麽情況?”江夏放下水杯,跟著小護士一起往病房走去,一路上還詢問了小護士,那幾名病人的具體情況。
還未走到病房門口,便聽到了裡面傳來的尖叫聲,徐院長早已和一幫醫生站在門口,議論紛紛。
“院長。”江夏走到院長身邊,透過半敞開的門,看到了屋內的情況。
一個女子,雙手捂著耳朵,蹲在病房的一角,驚恐的尖叫著,微微的埋著頭,一旁的幾名護士,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手中拿著鎮定針劑站著。
徐院長讓身邊的人四下散開了。
“小江呀,這是剛從南京送來的,聽那紅十字會的人說,日本鬼子在難民巷用機槍掃射了四千人,她的父母姊妹全部慘死,她被壓在屍體之下,幸免於難,後來被紅十字會的人救出來的時候,就成了這個樣子,院裡面,數你在德國學習的科目多,你看怎麽能幫她吧。”
徐院長的一席話說完,江夏的眼中仿佛有水光在閃爍。
一旁的幾名年輕的小護士,早已在一旁偷偷抹淚。
江南本是前來找江夏說事情的,在一邊樓梯的拐角處,將院長的這些話,一道聽得明明白白,早已眼眶微紅。
“院長,我知道了。”
徐院長拍了拍江夏的肩膀,看了一眼病房裡面依然一臉驚恐的女子,無奈的搖了搖頭,走了。
江夏推開了病房的門,那女子一看到江夏的影子,似乎是更加惶恐了,往牆角的地方縮過去:“不要,不要過來。”
江夏這才看清亂糟糟的頭髮下,那張白皙的臉,大約二十歲左右,臉上手腕上多處傷痕累累。
江夏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一旁的小護士手中,還拿著的鎮定劑,遲遲下不了手。
“不要害怕,這裡是醫院,沒有人會傷害你了。”江夏柔聲安撫著眼前的這個女孩,那女孩卻是越來越激動了,又哭又笑,還不斷的扯掉自己的頭髮,拿頭撞牆。
江夏從小護士手中拿過鎮定劑,趁著那女子不注意的時候,給她注入了手臂上,不一會兒,那女孩子,便安靜了下來,江夏抱起那個女孩,體重輕的可怕,將她放到了一旁的病床上,吩咐小護士開始給她檢查身體受傷情況。
江南站在門外,這一切悉數落入了她的眼中。
一個護士接過了江夏手中的針劑,江夏走出去的時候,一個外國女子正候在門外。
江夏早年留學,英語自是不差,與那女子一番談話,這才知道,她們救下他的時候,只在她身上,發現了一張紙質的學生證明,才知道她原是國立中央大學的學生,那外國女子將那證書從包裡拿出來,遞給了江夏。
江夏打開了那紙質證書,上面寫著出生於1919年,姓名童話,那女子又說了幾句,這才和江夏說了再見,走了出去。
江夏隻覺得手中的那張紙有些沉重,若非此番日本侵華,她應是一名風華正茂的大學生,國立中央大學去年七月已經西遷重慶,現在應該是重慶中央大學,為何她沒有去大學,反而是留在了南京。
江夏有些疑惑,同時又有些心疼這個女孩,她這般的反映,是受了刺激,神經紊亂,而她目前的症狀,確實是很嚴重。
數萬萬同胞慘死在日本人的手中,血染金陵,猶如一道灰色的霧靄,緊緊的籠罩在華夏大地上,驅之不散,揮之不去。
江南是哭著跑到江夏的宿舍的,方才,她本是過來問江夏拿一些錢,因為曾諳說,要去發一份電報。
曾諳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天氣陰沉沉的籠罩著,開門的聲音和哽咽的聲音一道傳來,曾諳下意識的轉身,看著哭泣的江南站在了門口。
“你怎麽了?”曾諳急忙詢問著江南。
“方才醫院從南京送來了一個女孩,她全家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難民巷中,日本鬼子機槍掃射了四千人,隻有她一人活下來了,可是,方才,我見著她瘋了。”江南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著。
曾諳握緊了雙手,繼而拿起一旁的紙巾遞給了江南:“先擦擦眼淚吧。”
江南接過紙巾,紅腫著雙眼,看著曾諳,曾諳看著哭泣的江南,有些心疼,卻隻說了一句:“隻有變得強大,才能守住,你想要守住的人,所以,不要輕易流淚。”
幾日後,曾諳身子好了一些的時候,曾諳離開了,隻留下了一封信,說是多謝江醫生,多謝江南對自己的救命之恩,來日再報答他們。
曾諳叫了黃包車,在夜幕中離開了他住了這些天的房子,往著曾公館去了,大哥說過的話,他自是記得的,所以即便他如何不想去,自覺告訴自己,他必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