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黃包車停在了一座精致的小洋樓前,那就是位於法租界的曾公館。
曾諳身上沒有錢,隻能讓黃包車夫在門口先等著,自己進去取錢出來,再給他。
黃包車夫,卻是嚴嚴實實的堵在了門口,生怕這曾諳偷偷的溜走了。
曾諳進了院子,似乎這裡還能感受到母親當年生活過的氣息,這是自己第一次來這裡。
敲了門,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子,像是家裡的傭人:“請問你找誰?”
“我找我外婆。”
身後的廳堂裡傳來一細嗓子女子的聲音:“王姐,誰在外面呀?”
王姐是曾家的老傭人了,看著曾諳,總覺得看著有些熟悉,這才走進去,對著一個中年女子說了一句:“夫人,一個男孩,說是找老夫人的,我瞅著和大小姐長的有幾分相似呢?”
裡廳裡面坐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還有一個穿著酒紅旗袍的中年女子。
這中年男子立馬起身,走到門口,那女子像是仿佛沒有聽到一般,都沒有起身,隻是悠然自得的拿起桌上的冬棗,吃了起來。
中年男子疾步走到門口,看著門口的男孩,一臉欣喜,還真是和姐姐有幾分相似:“你是曾諳嗎?”
“是,你是?”曾諳看著面前的中年男子,隻覺得他倒是和媽媽長的有些相似。
“我是你舅舅呀,快,快進來。”
這中年男子正是曾諳的舅舅,曾濟華,如今也是四十六歲的年紀了,清瘦頎長,帶著一副眼鏡。
“我,我?”
“你怎麽了?”見著曾諳似乎是不太願意進門,曾濟華伸手準備去拉曾諳的手臂,卻被曾諳給往後走了幾步回絕了,這是曾諳沒有見過面的親人,他心中始終還是有些不自然的。
“小少爺,你還沒給我車錢呢?”門口的黃包車夫似乎是等不及了,這才對著裡面喊了一句。
曾濟華看著曾諳有些窘迫的神色,這才示意一旁的王姐,出去給那黃包車夫送了車錢。
曾濟華拉了曾諳立馬進了屋。
那穿著旗袍的中年女子,名叫姚麗,是曾濟華的夫人,這才慢慢悠悠的起身,看著面前的男孩,眉清目秀的,不屑的道了句:“你就是那害得曾家丟盡了顏面,曾書賢的兒子呀。”
曾諳看著面前這個穿著酒紅旗袍,長的一副精明樣子的中年女人,渾身穿金戴銀,一副俗氣的樣子,若不是大哥再三強調,自己定然是不會來這裡,看這種人的臉色的,隻得忍住不理她。
“說什麽呢?”曾濟華在一旁,不痛不癢的製止了一句。
這姚麗還是沒有住口:“當年,她做都做了,如今,我還不能說了呀。”
“住嘴。”許是聽到外面的吵鬧聲,一個頭髮泛白,卻被梳的一絲不苟,穿著長衫馬褂的男人從書房走了出來。
這人約莫六十五歲的年紀,正繃著個臉,瞥了一眼姚麗,繼而望向曾諳,眼神之中,忽閃而過一絲暖意,卻又被嚴厲所替代,面前的這個男孩,像極了自己的女兒,尤其是那一雙靈氣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和曾書賢當年一模一樣,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裡面刻出來的。
姚麗看到曾老爺子出來了,自是乖乖的閉了嘴,氣呼呼的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拿了一顆冬棗開始吃起來了。
爺孫二人就這樣看著,還是曾濟華開了口:“爸,這是曾諳。”
曾安國沒有見過曾諳,
他只見過曾維之,如今看著面前的孫兒,卻是開不了口,一句話都沒有說了,就走進了一樓的書房,一聲重重的關門的聲音傳來。 “曾諳,走,我帶你去見外婆。”曾濟華走到曾諳身邊,曾諳這才跟著曾濟華走了。
樓梯轉角的地方,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靜靜的觀望著一樓發生的所有事情,她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那個眉清目秀的男孩身上,這就是曾濟華和姚麗的女兒,曾喬語。
坐在沙發上的姚麗,對著王姐就是一番訓斥,隻說這屋子裡面全是灰,一點都沒有打掃乾淨。
王姐隻得拿了抹布,重新去擦屋子,姚麗一副沒地撒氣的模樣,這才氣呼呼的往二樓臥室走去。
她和曾濟華結婚二十年,隻生下一個女兒,如今十九歲,可這生不了男孩子這件事情,卻是她永遠的傷口,當年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是曾濟華明媒正娶,迎進曾家大門的,所以,當得知曾陳氏給上海的孫子寫信之後,她知道,這麽多年來,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要發生了。
曾公館的裝修,精美古樸,低調之中,又不失莊重,就像是曾諳第一眼看到外公的感覺。
曾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在湖北織布局兢兢業業的工作,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是升了職位,織布局是盈利的,卻被張之洞拿去彌補鐵廠,槍炮廠的虧損,織布局一直處於高利貸的壓迫之下,後來織布局經營不善,無從發展,曾老爺子又被調去了新成立的湖北紡紗局北廠工作,後來南廠一直沒建成,紗廠向英商訂購的機器一直滯留在上海碼頭很久。
曾安國年輕的時候,有乾勁兒,又有闖勁兒,於是便和當時的好友一起集股,將那些機器買回了幾台,開了大成紡織廠,後來日本的洋貨進入國內市場,大成紡織廠的效益日漸衰弱,起初創業的幾個朋友,接連抽資退出了紗廠,隻有曾安國一人堅持數年,日日留宿紗廠,殫精竭慮,終於是一點一點的讓大成紗廠起死回生,至今,還要每天堅持去公司上班。
曾濟華推開房門,一個老式梳妝台,一個實木暗紅色床頭櫃上,一台白色的台燈發出柔和的光芒,一白瓷花瓶裡面,擺放著雍容華貴的牡丹絹花,一張雕花的大床上躺著一個頭髮有些花白的老人。
曾濟華看了一眼曾諳,站在門口,卻久久不願進來,這才走到床邊,在老人耳邊小聲說了一句:“媽,你看誰來了?”
床上的老人微微睜眼,看著站在門口,有些怯弱的曾諳,這張像極了女兒的臉,眼淚刷一下就流了出來,掙扎著起身,曾濟華見狀,趕忙起身扶起了老人,曾陳氏。
曾陳氏老淚縱橫,對著站在門口的曾諳揮手示意:“孩子,快過來,讓外婆看看。”
曾諳印象中,沒有對老一輩的印象,聽大哥說,上海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從小是被大伯帶大的,後來大伯去世,年紀輕輕的父親獨自一人,在上海謀生,後來輾轉來了武漢,所以,他印象中,既沒有爺爺奶奶的影子,也沒有外公外婆的影子,這突然而至的親人,讓曾諳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他們。
曾諳看著曾陳氏,還是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曾陳氏拉住了曾諳的手。
老人的手,枯槁的十分瘦弱,像是冬日裡光禿禿的楊樹枝一般,卻帶著絲絲的溫暖:“孩子,這些年,真是苦了你們兄弟二人了。”
曾陳氏的心中,飽含了對女兒的心疼,以及這些年來沒有能夠照顧孫兒的自責。
當年曾安國被曾書賢逃婚一事鬧得,在漢口幾乎丟盡了面子,他在家中放了話,從此與逆女斷絕父女關系,以後曾書賢不得再踏進曾家一步。
曾陳氏,既放心不下隻身前去上海的女兒,又不想惹曾安國生氣,隻得被夾在中間,活活受氣。
那時候,她背著家裡,偷偷變賣了自己的嫁妝,托人送去了上海,這才幫著曾書賢和曾倫二人度過了難關,這些,曾諳和哥哥當然不知道,就算女兒犯了多大的錯,與母親心中來說,她永遠是女兒,不會是敵人。
曾諳看著老人枕頭下,那半張露出來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子,正是年輕時候的媽媽,原來外婆,一直是念著媽媽的,突然曾諳眼睛有些濕潤了,望著床上的曾陳氏,哽咽著喊了一聲:“外婆。”
曾諳靠在曾陳氏的肩頭,曾陳氏抱著曾諳:“沒事了,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一旁的曾濟華早已紅了眼眶,水汽暈染了鏡片,曾濟華取下了眼鏡。
當年曾維之送回母親的骨灰回漢口之後,曾安國全程一言不發,隻是望著那個盒子,望了好久好久,可即便是那件事情之後,曾安國也沒有什麽明確的表示,直到這次,曾陳氏生了一場大病,又看到新聞上說了上海已經淪陷於日本鬼子的手中,這才偷偷讓曾濟華給曾維之送去了信件,說是想他們回來看看自己。
曾老爺子得知消息之後,沒有說任何話,隻是把自己在書房裡面關了許久,既沒有讚成,也沒有拒絕。
那天,曾陳氏讓曾濟華給曾諳安排了二樓的臥室,曾諳還去看了當年媽媽住過的房間,聽王姐說,曾陳氏吩咐王姐每日都去打掃大小姐的房間。
幾十年了,媽媽的房間陳設和當年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曾陳氏每日都會來媽媽住過的房間,坐在向陽窗台的藤條椅子上,當年媽媽經常就是在那藤條搖椅上坐著,拿著一本書,一看就是大半日的。
曾諳看著屋子裡面的白色洋床,白色油漆的書桌和暗色的皮椅子,以及梳妝台和一側大大的書架上,擺滿了書。
曾諳拿起一本紅樓夢細細的翻看著,這個房子裡,有媽媽當年生活過的痕跡,當年,在上海的小洋樓裡面,印象中的媽媽,總是會在家裡買來很多書,在陽光灑滿庭院的午後,在花園裡,給哥哥和自己讀著書,聲音細細柔柔的,帶著南方口音。
自從那次在協和醫院見到那南京送來的女子之後,江南接連幾天,心中有些鬱悶,在家裡吃飯的時候,也是比之前稍微安靜了些許。
直到那天,二哥將曾諳的信件從醫院帶了回來,在吃過晚飯之後,江夏敲了敲江南房間的門,江南的書桌上擺著一本書,她的眼神卻沒有在看書,忽然聽到敲門的聲音,江南開了門,看見是江夏站在門口的。
“這個,給你?”江夏將手中的信件舉到江南的眼前。
“這是什麽?”
“他走了,留下這個在宿舍裡面了,守門的大爺說,他好像幾天前就走了的。”江夏看著江南有些不開心,接連說了句:“我可以進來嗎?”
江南拿過江夏手中的信件,打開了門,坐在床上,盤著腿坐著,打開了信,清秀雋永鋼筆字,躍然眼前。
江夏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著那書桌上放著一本書,反手過來一看,英文原版的“戰爭與和平”,這本書理應是在自己房間的書架之上放著的,卻不知此刻為何出現在了江南的房間。
“二哥,下午沒課,我去你房間,拿了這本書來看看。”
看到盤腿坐在床上的江南乖乖的承認,江夏想著這丫頭什麽時候,還會跟自己打聲招呼了,這才說道:“你若喜歡,這本書送給你吧。”
“曾諳那人,也真是怪的很,那麽出其不意的出現,卻又這麽悄然無聲的消失,連再見都不說一聲,也太沒意思了,虧我還拿他當朋友呢。”江南將信隨手放在書桌上,輕飄飄的說了一句。
“若是有緣,自會再見。”江夏說了句。
“二哥,今天在青年救國團的辦公室裡,我看到了南京大屠殺的新聞報道,日本軍人大規模的搶劫,對婦女施暴,殺戮平民,把中國老百姓從家中趕出來,大批處死戰俘與強迫征集壯丁,把南京城幾乎變成了煉獄。”
江夏端端正正的坐著的,卻忽而將西裝外套的扣子解開了,許是覺得有些壓抑,他聽到了江南的話語,去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回答她。
“二哥,那個從南京送來醫院的女學生,怎麽樣了?”
江夏心中一驚,眉目之中有些詫異,望著江南,江南緩緩的開口:“上次我去醫院找你,院長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怎麽樣了?”
江夏將馬甲的扣子也解開了,這才覺得松緩了一口氣:“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目前隻能保守治療。”
“日軍實在是太可惡了。”江南一句話,脫口而出,滿是怨恨的神色。
那樣的江南,江夏從來沒有見過,他既不知道如何說,也不知道能怎麽樣說,隻是覺得心中徒生出了滿腔的無力感,當年,他留德,苦讀學醫數年,隻是想回國後,能夠施展拳腳,治病救人,卻未曾想到,短短幾年的時間,日本人侵略東北華北,如今上海,南京相距淪陷,這樣的局面,來的太突然,也太過於慘烈,那個從南京送來的女大學生童話,就像是萬千國人的縮影,如今的中國,早已身處水深火熱之間,他覺得,自己沉淪其中,既不知道如何自救,更不知道如何救人了。
江夏起身,摸了摸江南的頭髮,無奈的笑了笑,走出了房間。
武漢的報紙上刊登了不少日軍屠戮南京無辜平民的新聞,國立武漢大學的青年救國團接連幾次在街上遊行抗議日軍的罪行,很多武漢市民也相聚加入遊行,很快卻又被警察局以聚眾的名頭強令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