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身在岸上海岸警備處的處長正在焦慮地在辦公室裡踱步。他時常瞥一眼被狂風撞擊下而發出的劈劈啪啪聲音的玻璃窗,心裡發出了無奈的咒罵。
他平靜一下焦慮的情緒,撲向放在辦公桌上的座機,遲疑一下,便撥通了一個號碼——
“小陳,我是老韓,你還在醫院嗎?”
話筒中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是的,我正在王老爹搶救現場。”
處長小心翼翼地詢問:“他的情況怎麽樣了?”
“韓處,他的情況很不好,據大夫說,他很難挺過今天傍晚了。”
處長心裡一沉:“他現在已經深度昏迷了嗎?”
“偶爾還有一點意識,嘴裡還不時呼喚一個名字。”
“他在呼喚誰?”
“我能隱約聽到是‘偉先’。”
處長鼻子一酸:“他···他是在喊自己的兒子呀!”
“是呀,在我身邊的王家阿姨悲傷得快背過氣去了,不停問她的兒子和兒媳婦能不能回來。我看她身邊還帶著一對孩子,場面實在···”
處長一聽女下屬的聲音都哽咽了,便再也不忍聽下去了,當即掛斷了電話。
他並沒有罷休,很快又撥通一個號碼:“楊隊長嗎?我是老韓,現在以組織名義請你再想想辦法,能不能派一艘船出海?”
話筒中發出一個男子無奈的聲音:“韓處,我實在沒有辦法了,現在台風比預報的提前了,而且越來越猛烈。就算是上千噸位的大船都不能貿然出海,更何況咱們這些排水量不高的公務船了。”
處長隻好悶悶不樂地掛斷電話。不過,他並沒有死心,思忖一下,又撥通一個號碼——
“張司令員,我是小韓,現在有一件緊急情況向您求援。如今的台風阻斷了我們守島同志安全回岸。您能否調動軍艦把他接回來?”
話筒裡變成一個老者的聲音:“那位守島同志有生命危險嗎?”
“那倒沒有。”
“既然沒有,為什麽要接他回來呢?尤其是在台風中心到達的時刻。”
處長隻好實話實說:“這位同志的父親病危,恐怕挺不了多久了,需要見他的兒子最後一面。”
話筒裡沉默片刻,才發出老者嗔怪的聲音:“小韓呀,你也曾經是一個兵,難道不清楚咱們海軍的制度嗎?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發生多人的人命關天大事,軍艦才能出港。在如此惡劣環境下,你以為軍艦就沒有風險嗎?”
處長無語了,滿懷悲愴地放下了話筒。
當他又焦急地在地板上走幾圈後,又一次站在座機旁,並神態決然地撥通座機:“李科長,現在請單位所有的幹部在一樓大廳集合,守在重要崗位值班的同志除外。”
“哦,難道有緊急情況要宣布嗎?”
“不,我是要帶大家去醫院。”
“去醫院幹嘛?”
處長的眼神濕潤了:“我們的一位優秀的同志因為被台風隔絕在一個海島上。如今他的病危父親正病榻上在呼喚著兒子送他最後一程···我們沒有能力接他的兒子回來···就代替他的兒子去為他送行···”
“我明白了,馬上召集大家!”
不到一刻鍾,在這棟大樓工作的人員幾乎都到齊了。他們都是各個部門的主管,平時不都呆在這裡,而是奔波於下面基層各個點。但由於台風關系,他們都撤回來集中在這個大本營,隨時處理各方面可能因台風帶來的災情。
他們很多人還不明白是怎回事,一雙雙眼睛齊刷刷聚焦在一臉凝重的處長身上。
處長首先含著眼淚把事情的經過向大家講述一遍。令大家一齊扼腕歎息,更有的女同事潸然淚下。
處長隨即清了清哽咽的嗓子:“同志們,我們的守島模范無法回來為他的父親盡孝了,現在就由我們代替他完成這個孝心。現在我們大家都是王老爹的兒女,要為王老爹送終!”
大家在這個時候仿佛與遠在蔚山島的王偉先夫婦休戚與共,異口同聲讚同。於是,處長就帶領大家冒著刮臉的狂風走出大樓,分乘幾輛車奔向王老爹所在的醫院。
此刻,外面的風暴更加猛烈了,已經夾帶豆大的雨滴了,一場大雨即將傾盆傾瀉。
蔚山島方面,當王偉先一撥開門閂,房門便被狂風掀開,幾乎讓他立足不穩。
王偉先什麽也顧不上了,迎著巨大的風口衝出去,瞬間消失在漩渦中。
劉秀娟驚呆了,把握在手裡的鑰匙無力丟開,遲疑一下,也義無反顧衝了出去。無論丈夫處在什麽樣的絕境,哪怕是萬丈懸崖,她也要跟他殊途同歸。
王偉先本想讓自己衝起來,可在如此巨大的風力阻擋下,讓他步履維艱,只能踉踉蹌蹌挪向碼頭方向,如果稍有不慎,很可能讓狂風的漩渦卷在半空中。
他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終於到達了碼頭。此時,大海的浪花早已經超越了碼頭的高度,並把小碼頭打掃得乾乾淨淨。
王偉先就像一個醉漢一樣,面對一次又一次席卷的浪花,再也無法越雷池一步。他的雙腿一軟,便跪倒在碼頭的中間。在那裡,他既能遭受狂風的肆虐,也能受到浪花的洗禮。
他面對的方向正好是岸上的方向。他的雙眼幾乎睜不開,只能面對混沌的一幕發出歇斯底裡的大吼——“阿爸!阿爸!阿爸!!”
嘩啦!
大雨在這個時刻選擇傾盆而瀉——
仿佛是天公也在發泄的情緒,讓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了一起。
劉秀娟也跌跌撞撞趕來了,這一路比丈夫走得更加艱難,所幸並沒有被狂風掀翻。
她這時撲在丈夫的身上,既像為丈夫遮風擋雨,又像是把丈夫當做一塊救命的磐石,不至於讓自己的身軀被天上的颶風,被海面的巨浪卷走。
無助的王偉先這時只能與妻子抱成一團,在共同風雨中休戚與共。
王老爹就這樣走了,帶著沒有見兒子最後一面的遺憾,並把深深的遺憾留給了他的兒子。
王偉先事後回到了岸上,見到的只是阿爸的骨灰盒和幾乎被剝了一層皮的阿媽。如今的阿媽更加衰老了,老伴的離開讓她羸弱的軀體因承受一次巨大的悲痛而雪上加霜。她自己也到了需要被人照顧的時候了,可她還要照顧一對孫子孫女,不得不咬牙撐起一個家。
王偉先眼望著體弱多病的阿媽,那顆心都碎了,當眾跪倒在阿媽身邊,包含幾分懺悔,幾分心痛,幾分愧疚。
他懺悔的是沒有在阿爸臨終前盡孝,心痛的是阿媽目前的憔悴,愧疚的卻是他同樣無法把對阿爸的虧欠去彌補阿媽。他還有帶著更大的遺憾離開需要他該支撐的家。
阿媽把兒子的腦袋捧在胸口,望著他凌亂的頭髮中摻雜的白發,眉宇間滿是憐惜之情。
“偉先,不要難過。你的爸在天上看著呢。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流淚,要像一個堂堂男子漢一樣活著。你和秀娟可以安心守島了,家裡再沒有牽扯你們的事了。”
兒子對阿媽的這番話是既感激又難過,帶著無比糾結的語氣:“阿媽,您現在也需要照顧···可我···”
阿媽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孩子,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阿媽寧願自己的兒子能選擇盡忠,並會為此感到驕傲。所以,對你來說,為國守島比在家盡孝更有意義。”
阿媽的話鞭策著兒子,也感動著兒子,讓他收拾起心情攜著妻子重新奔赴他們的崗位。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也許歲月會衝淡一些東西,夫妻倆慢慢地從喪父的悲痛中走出來,在蔚山島的各個角落,又留下他倆的歡歌笑語。
不過,丈夫鑒於父親的教訓,決定每隔一段時間都定期回岸上看一看。為了吸取之前阿爸的教訓,他非常緊張阿媽的身體狀況。對於他來說,盡量減少一點遺憾是他生平最大的心願。
這一天,王偉先在島上日常巡視,卻意外發現一艘漁船突然靠近碼頭,等他沿著島上的山路七拐八拐到達碼頭,那艘漁船已經離開了,但卻留下一個身背竹簍的姑娘。
那個姑娘一看島上的男主人聞訊過來了,便衝他靦腆一笑。她看起來年齡不大,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身穿一套普通的農家服裝,上身的襯衣印有淡藍色的蘆花圖案,看容貌還像一個孩子,在王偉先眼裡,她的年齡比自己的女兒英子大不了多少,應該在學校讀書,可她卻已經走向社會了。
“怎麽又是你?”一向待人熱情的王偉先卻衝她繃起了面孔,看樣子姑娘之前來過島上,並且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姑娘並不怵板著臉的王偉先,起碼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只見她衝跟前的島上男主人來一個九十度的深鞠躬:“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王偉先並不吃這一套,望了一眼逐漸遠去的漁船,不由怒道:“你的老板真夠絕的,居然把你放下來就跑。難道這樣就讓我沒有辦法了嗎?”
姑娘尷尬一笑:“王大哥,您不會把我扔進海裡去吧?”
“哼,我當然不會把你喂魚,但也不會讓你的圖謀得逞。”
“難道您會阻止我?”
“是的。這裡畢竟是我說得算。沒有我的許可,你連一隻牡蠣都動不了!”
姑娘望著他那副堅決的態度,立即變成一副可憐的面孔,並衝他雙手合十:“求王大哥行行好吧。我老家裡的奶奶還指望我給治病呢。”
王偉先一愣:“你登島捕牡蠣跟你的奶奶治病有啥關系?難道牡蠣能當藥嗎?”
姑娘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我奶奶患了很重的病,家裡又窮,根本就沒錢為她老人家治病。我為了奶奶才出來打工的。”
王偉先聽到這裡,頓生惻隱之心,表情也緩和了許多,但卻一言不發。
姑娘繼續講道:“我從小就沒了爸媽,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我如果不掙錢幫奶奶治病,那還能指望誰呢?”
王偉先鼻子一酸:“難道你非要靠非法捕捉牡蠣來掙錢嗎?”
姑娘好奇道:“牡蠣又不是國家保護動物,也不是稀有物種,在對岸很多人都在做這樣的事,也沒有誰製止呀?”
王偉先哼了一下:“可它在蔚山島就是受保護動物。就連我想捕食它們,我的愛人還不準呢。”
“可是···以前不是有人從這裡帶回牡蠣了,您為啥非要針對我呢?”
王偉先解釋道:“以前是因為牡蠣在島上繁殖泛濫了,我們出於生態平衡的考慮,才允許外人登島適當的捕捉。可現在島上的牡蠣數量已經明顯減少了,我們必須要控制了。”
姑娘一副可憐相:“大哥,求您就高抬貴手吧,可憐可憐我這個柔弱的小女孩吧!”
王偉先一皺眉頭,轉身就往台階上走,剛走幾步,就向後半轉身,衝姑娘打一個手勢:“你跟我來!”
這是一句不容抗拒的命令,姑娘隻好灰溜溜跟在了他的屁股後面。
王偉先把姑娘領到了生活區,並沒有讓她進門,而是讓她站在門外的空場子上,自己則進屋向妻子匯報情況。
劉秀娟這時正在屋裡做一點針線活,一看丈夫沉著臉進屋了,立即放下手裡的活,關切地詢問:“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事發生?”
丈夫歎了口氣:“唉,那個丫頭又來了。”
妻子一愣:“哪個丫頭?”
“就是上次被你驅趕走的小姑娘。”
妻子一變臉色:“她又來抓咱們島上的牡蠣了?”
“可不是嘛,她現在就在門外。”
妻子頓時嗔怪道:“你把她領到家裡幹啥?還不像上次那樣攆她走?”
丈夫一副苦笑:“現在想攆也攆不走了,送她的漁船已經離開了。”
“啊?你為啥放那艘漁船走?”
丈夫一聳肩膀:“那是我放的嗎?那位船老大趁我沒到達之前,就已經逃之夭夭了,隻把那個丫頭留下來了。”
妻子鳳眼圓睜:“那個船老大真是滑頭!”
丈夫輕輕歎了一口氣:“現在的一些人不知怎的了, 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簡直什麽事都乾得出來。那位船老大就把人家丫頭孤零零扔在島上,真要出點啥事可怎辦?”
妻子苦笑一聲:“他們很清楚島上是啥情況,難道還不放心嗎?他們這一招可夠損的,讓咱們無可奈何。”
丈夫思忖道:“本來我們可以讓那個丫頭空手而歸,可她實在太可憐了。”
“她怎可憐了?”
丈夫把姑娘的原話對妻子重述一遍。
妻子微蹙眉頭:“你把她叫進來,我想跟她聊聊。”
丈夫清楚妻子的秉性,雖然愛惜島上的一草一木,但鑒於姑娘的遭遇,她是不會無動於衷的。他走出來,衝姑娘一副和顏悅色:“我的愛人叫你進去呢。”
姑娘知道有門,心裡又難掩幾分緊張,趕緊向王偉先一鞠躬,才怯怯地開門進屋。
王偉先目送她進屋,並沒有跟進去,而是繼續在島上忙碌自己的事情。
劉秀娟已經嚴陣以待了,瞥見進來的姑娘還背著竹簍,覺得有點好笑,衝她不冷不熱地提醒:“你還背著它幹嘛?趕緊放下來吧。”
“誒!”姑娘立即遵照島上女主人的指令,把竹簍從後背解下來。
劉秀娟一看她還攜帶一個帆布袋子,裡面充滿了鼓鼓囊囊的東西,不由好奇道:“袋子裡是啥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