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一看丈夫神態有些癡呆,擔心他會憋壞了,便哭泣道:“偉先···你想哭就痛快哭出來吧···”
丈夫很快醒過神來,一副倔強的表情:“不!阿爸現在還沒死的,我怎能哭呢?難道嫌他死得不夠快嗎?”
妻子晃動一下已經哭花的臉:“可是···阿爸隨時可能···”
丈夫突然一把抓住妻子的一隻胳膊,一副急切的口吻:“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回事?”
事到如今,妻子不得不把事情真相全盤托出——
早在劉秀娟回岸為楊萬慶的事情奔走的時候,公公便已經臥床不起了,全靠老伴照顧。而婆婆的身體也不硬朗,還要兼顧小的,可謂是雪上加霜。
當劉秀娟回去看到這樣的情形,心裡不由涼了半截,立即表示要把家裡的真實情況通報給遠在蔚山島的丈夫。
婆婆當即製止:“不行,千萬不能讓偉先知道!”
劉秀娟當即痛哭流涕:“阿媽···咱們的家都快塌了···偉先可是頂梁柱呀···需要他回來支撐呀···”
婆婆:“難道你想讓家裡的事去拖偉先的後腿?”
兒媳婦:“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家裡目前需要他回來承擔···”
婆婆:“秀娟,你先別哭,先聽我說。”
兒媳婦止住悲聲:“阿媽,您說吧。”
婆婆:“目前偉先為了守島,已經身不由己了。雖然這個家確實需要他來承擔,但國家的領土也不能置之不顧呀。偉先是一個男人,如果必須舍棄一頭的話,就讓他去圓那個衛國的夢吧。”
兒媳婦:“阿媽,您這話是啥意思?”
婆婆:“難道你作為他的老婆,還不知道他曾經立過的誓言嗎?”
兒媳婦:“您是指那句‘一朝上島,一生衛國’?”
婆婆:“就是。這是他的志向,而且是一個令咱們感到自豪的志向。咱們做家屬的要支持他,而不能拖他的後腿呀。”
兒媳婦咬了一下嘴唇:“那好,我聽阿媽的,先把這件事情隱瞞他。”
婆婆:“嗯,你想明白就好。”
兒媳婦:“不過,我也不走了,要協助您照顧阿爸和孩子們。”
婆婆立即變了臉色:“你如果留下來,讓偉先一個人在島上怎辦?”
兒媳婦:“阿媽,我也必須要舍棄一頭呀。”
婆婆:“如果是這樣,我希望你跟偉先一樣。”
兒媳婦:“可家裡只靠您,負擔實在太大了。”
婆婆:“你放心好了,如今英子已經大了,不僅不需要我照顧了,還能幫我照顧阿公和小阿弟呢。再說,萬一你阿爸不行了,還有村裡的親朋好友們幫忙呢。”
兒媳婦:“可是,我們身為子女,應該對阿爸盡一下孝心呀。這讓那些鄉親們怎看我倆呀?”
婆婆:“秀娟,你是一個知書達理的文化人,難道還在乎旁人的議論嗎?”
兒媳婦:“可是···我必須在乎別人的感受呀。”
婆婆:“你放心回島上去吧。那裡已經離不開你了。只要你能協助偉先守好島,終究會得到理解的。”
兒媳婦心裡雖然放不下,但跟婆婆爭論了很久,最後卻被婆婆說服了。其實,從她的內心感受,還是希望回到丈夫身邊,跟丈夫一起相濡以沫。她最終回來了,並且把公公的真實情況對丈夫守口如瓶。
不過,在島上的日子,她的內心從來沒有平靜過,公公臥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樣子一直揪著她的心。在那些日子裡,她活得要比丈夫沉重得多。上天似乎把一切的壓力難題都傾瀉在她這位弱女子身上。
她最後忍不住內心的煎熬,才有了上一次突然毫無準備的回岸。等她歸心似箭到了家,剛好婆婆不在,她徑直推門步入公公的房間。
當她再次見到公公時,那顆懸著的心幾乎碎了一地。原來,公公比幾個月前,更加顯得消瘦,之前就瘦得不成樣子,如今更是瘦骨嶙峋。雖然才步入花甲之年,但多年的病痛折磨,讓他已經步入了生命的盡頭。
婆婆從外面回來,一看她立在公公的病床旁落淚,趕緊把她拉出來。
婆婆:“秀娟,你怎回來了?”
兒媳婦:“我放心不下阿爸,所以回來看看。”
婆婆:“偉先知道了嗎?”
兒媳婦:“我沒敢跟他明說,只是說想看看孩子,順便探望一下牽掛的朋友。”
婆婆長籲一口氣:“那就好。你不要在家裡多呆,趕緊回去吧。”
兒媳婦又是兩眼垂淚:“我本來打算明天就回去的···可是看到阿爸這副樣子···我···”
婆婆:“唉,他這種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是挺一天算一天吧。”
兒媳婦:“阿媽,難道阿爸這樣了,還不讓偉先知道嗎?我···我有些受不了了···”
婆婆:“你有啥受不了的?”
兒媳婦:“偉先如果知道事情真相,恐怕會接受不了。”
婆婆:“你擔心偉先會怪罪你嗎?請你放心,等真到了那一天,我會把一切責任承擔下來的。諒他也不敢責怪我這個阿媽。”
兒媳婦:“阿媽,秀娟不是這個意思···還是擔心他過不了這道坎。”
婆婆:“那你說該怎辦?”
兒媳婦:“應該讓他知道真相。畢竟,他是阿爸的唯一兒子呀!”
婆婆:“知道真相又能怎樣,難道讓他回來盡孝嗎?”
兒媳婦:“作為兒子,讓他回來陪阿爸最後一程,難道不應該嗎?”
婆婆歎息:“唉,你阿爸就算是到了生命最後一程,可這一程需要多久?萬一總是這副樣子呢?”
兒媳婦:“他還可以回去呀,起碼讓他跟阿爸見最後一面,說一點知心話呀。”
婆婆:“唉,他如果看到阿爸這副樣子,還能回得去嗎?就算是強烈的責任感迫使他回去了,那他還能安心守島嗎?”
兒媳婦雙手掩面:“阿媽···我···”
婆婆一把摟住了兒媳婦:“秀娟,這些日子委屈你了,這都是因為你了解的家裡的情況,難道你想讓偉先跟你承受一樣的思想壓力嗎?”
婆婆的話令她心頭一震,聯系丈夫平時的負累,便黯然垂下頭去。
婆婆剛才去送孫子去鄉裡新開辦的幼兒園,因為當地經濟發展非常迅速,村裡的年輕父母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來的留守兒童對老人們是一種負擔,於是經鄉政府批準,籌辦了一家托兒所,為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輕父母免除後顧之憂。小志國也自然被優先批準進了幼兒園生活,也減輕了王家很多負擔。此時送完孫子的婆婆想到老伴還沒有吃藥,便匆匆進了裡屋。
劉秀娟被晾在外屋,感覺很無助,憂傷的心情就連寶貝兒子的下落都沒顧得上詢問。
過了一會,她才想起了兒子,趕緊出屋看一看,確定婆婆並沒有帶他回來。
她轉念一想,難道小志國去鄰居家玩了?
過了一會,婆婆從裡屋走出來。
她趕緊迎上去:“阿媽,志國呢?”
“他上學去了。”
她感到不可思議:“孩子還那麽小,上啥學呀?”
婆婆趕緊糾正:“哦,他是上幼兒園了。”
她又是一陣驚訝:“哪裡有幼兒園呀?”
“就在鄰村,是鄉裡開辦的。”
她露出驚喜:“原來咱們這開幼兒園了,真是太好了。”
婆婆點點頭:“是呀,現在大人們都特別忙,整個村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是上面出台的政策。”
“哦,這個政策好,能減輕您的負擔。”
“是呀,你就更不用擔心這個家了。”
她鼻子一酸:“可是我的阿爸···”
婆婆顯得很淡定:“你阿爸剛醒過來,聽說你回來了,要對你講幾句話。”
她心裡一動,立即拔腿就往裡屋走。
婆婆並沒有立即跟進去,而是去了廚房。她雖然敦促兒媳婦快回去,但也得招待兒媳婦在家裡吃頓飯。
劉秀娟再次進入裡屋面對公公,看到公公果然睜開了乾枯雙眼,散發出黯淡的光芒,就像是一個垂死之人在彌留之際的最後一瞥。
她心如刀絞,不由淒切叫一聲:“阿爸!”
公公經過剛才的小憩,已經積攢了一定量的底氣,講話也有勁兒了,首先示意兒媳婦先坐下。
劉秀娟一看公公的精神還好,便安心地坐在他的床沿,一副關切的眼神盯著老人:“阿爸,你感覺還好吧?”
公公微微頷首:“我沒事,暫時還死不了。”
她鼻子一酸:“您老人家一定能延年益壽的。”
公公微微苦笑:“孩子,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情況。”
她的眼淚頓時控制不住了:“阿爸···您一定要保重身體···不要讓偉先留下遺憾···”
公公眼圈一花:“我叫你來就是談一談偉先···”
“阿爸,您想他嗎?”
“想,當然想,他可是我唯一的兒子呀。”
“那好,我立即通知他回來探望您。”
公公勉強抬起乾枯的右手:“不行,絕對不行。”
“您···不是想他嗎?難道不想見他一面嗎?”
“我當然想見他一面,但並不想讓他一直守在這裡而耽誤了國家正事呀!”
“阿爸···”她心裡頓時百感交集,還清楚記得當初丈夫守島時,公公曾明確反對的。家裡能支持丈夫的也只有婆婆。如今,公公為了支持丈夫,寧可不見這個唯一的兒子。
公公的兩眼朝天:“人家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不對···只有孩子心裡裝著老人···為何非要要求守在病床前嗎···作為老的···必須要為自己孩子的事業著想呀!”
兒媳婦幾乎淚崩:“阿爸···您也要考慮偉先的感受···他還不知道您病成這樣呢···”
“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他···”
“阿爸···他作為兒子,必須要懂得盡孝!難道您讓他留下遺憾嗎?”
“不,我會見他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兒媳婦好奇道:“要等到啥時候?”
公公未曾開口,首先老淚橫流,沉吟了半晌才絕然講道:“我這樣半死不活的還不知道能托多久,也許還能過了這個年。假如讓偉先現在回來盡孝,就要耽誤他很久。我決不能拖累他,假如等我真的不行的那一天,就會請上級部門通知你們。你們只要能回來看到我的一口活氣就行了。”
兒媳婦還想勸公公幾句,但一看到公公滿臉辛酸的淚,不禁抽泣起來,哪裡還能發出哽咽的聲音?
她在回來的路上,心裡卻做著劇烈的思想鬥爭,思忖著該不該把家裡的真實情況講給丈夫聽。在她看來,丈夫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應該有一副大心臟了,在家事國事兩者之間權衡,會有一個鮮明的態度。他即便清楚家裡的阿爸危在旦夕,但也能理解阿爸阿媽的一片良苦用心,並不會辜負他們二老的殷切期望。
可是,當她的這個想法還沒在內心敲定,便遙望到丈夫正矗立在高高了望台上,幾乎是望眼欲穿。她忽然明白,丈夫決不是單單思念自己,畢竟才隔了一夜沒有見面,他焦急等待的是自己帶來的家裡消息。假如自己今天沒有按照約定回來,丈夫肯定斷定家裡出事了。面對丈夫如此擔憂岸上的家,自己還忍心告訴他一個殘酷的事實嗎?
她最終選擇了隱瞞,寧可把一切憂傷和負累由自己一個人扛。
今天,當她終於把實情講述給丈夫之後,頓時讓他精神崩潰了。此時在丈夫心中到底是悔恨還是內疚實在難以言表。他豁然感覺自己虧欠家裡的實在是太多了,當年阿爸對自己的期望有多高,可現在自己居然無法滿足他老人家生前的最後一點要求,簡直是天理難容呀。他的情緒徹底失控了——
“偉先,你要幹什麽?”當妻子看出丈夫發瘋似的從床鋪下取出那把鎖船的大鑰匙,便緊張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丈夫沒有理由怪罪妻子,心裡只是恨自己,語氣盡量克制:“你放開我,我要回去見阿爸。”
妻子已經猜到了,但聽丈夫親口講出來,渾身還是一顫,用力把他握著鑰匙的大手緊緊抱在胸口:“不行!你這分明是找死。 我不允許你丟下我!”
“秀娟,快松手!”
“不,我也不會放你走的。”
妻子這是利用兩隻小手拚命去扳動丈夫大手的手指,試圖把鑰匙從他的指尖縫隙奪回來。只要她掌握了鑰匙,也就掌握了主動權。可是,憑她的力氣,又哪裡能辦得到?
丈夫被她死死纏住,不禁心急火燎。妻子目前正壓抑著自己已經膨脹起來的情緒,如果不讓它噴發出來,簡直會把身體憋炸的。如今,他只有擺脫妻子的控制,才有可能讓自己的火爆的身體降溫。
丈夫高舉拳頭,衝著妻子單薄的身體咆哮:“你快放開我!否則,我會對你不客氣了!”
妻子的性格並不軟弱,尤其是在這一時刻的態度毅然決然:“不不不,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會放你走的!”
她突然想起當初是怎麽阻止楊萬慶的,於是附加一句:“你走可以,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丈夫驚呆了,那隻握鑰匙的大手無力松懈,讓妻子趁機搶走了鑰匙。
妻子認為丈夫已經妥協了,趕緊握緊鑰匙,同時放開了他的大手。
可是,憑借妻子一聲威脅又如何平息丈夫心中的火山?
他仰天克制一下,但還是義無反顧衝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