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架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快的甚至都沒有過法庭，在小黃魚和他那幫一眾小嘍囉的退讓之下，這次的事件被定義成民間雜技團的拳腳比試，在拳腳比試中因為收不住力導致雜技團裡的部分員工受了點輕傷，兩方人在解釋清楚誤會之後，握手言和。

　　就為了這一套說辭，小黃魚在驗傷的時候蹦蹦跳跳，當場表演了一段太祖長拳，活力四射，表示自己說的話沒半點水分。

　　莫名其妙的江青城瞪大了眼睛，很費解怎麽剛才還你死我活的敵人突然就好起來了，這個世界真是太瘋狂了。

　　事件性質是下來了，結果也隨之下來，雖然是庭外和解，雖然和解的力度非常之大，但畢竟是犯事了，不能說沒就沒，兩幫人各打八十大板，蹲監獄三天，還有數額不一的罰款。

　　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了。

　　入夜才將楊老頭和江青城移送到看守所，將他們兩個關在一個房間裡算是特殊的福利，房間很大，配飾也不錯，除了門口的鐵柵欄外，倒和一般房間沒什麽兩樣。

　　忙了一天，兩人翻來覆去卻睡不著，也是，要是在這種地方還能酣睡的，就不是心大能形容的了，一天都不見人影的那個名為小六的警察又一次出現了，大大方方進來牢裡，賠著笑放下兩分盒飯，說道:“牛雜粉絲湯，今天剛下了雨，牢裡又潮濕，喝點湯暖暖胃。”

　　江青城接過塑料袋子，楊老頭還沒解氣，蹲下來，笑容帶著一絲自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把戲，給了一棍再給顆棗，想當年，這招數都被我用爛了，也不知道想點別的法子，就會吃老本，一點長進都沒有！”

　　江青城喝著湯，不時還能從裡面撈出幾個大骨頭，啃著骨頭，越看這人越順眼，解釋道:“別玩心裡去，楊老頭就是想給你個下馬威，其實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裡這股悶氣，多半是跟呂大爺吵的。”

　　楊老頭狠狠瞪一眼江青城:“江青城，你眼力見不錯啊，這就把所有事看出來了?別整的這一出一出的。”

　　梗著脖子吵架時，只要有個順水台階下，一般都會好很多，小六遞給江青城一個感激的眼神，來楊老頭床頭挨著坐下，低頭沉聲道:“楊老，這次是我錯了，希望您別記仇。”

　　“錯了?錯在哪?”

　　楊老頭忽然全身一震，站起身，指著小六鼻子罵道:“今天的事情就該這麽做，當警察就要有當警察的樣子，你要再敢說錯，乾脆脫了這身皮回去種地算了，以後再敢亂說話，看我不收拾你。”

　　這話說完，氣氛就緩和多了，小六舒一口長氣，燦燦笑道:“那是.....那是.....”

　　江青城吃完自己的那份，還要覬覦塑料袋裡的另外一份，被楊老頭一個瞪眼，手腳麻利地提到了他櫃子頭，雖然沒吃，這份心意卻收下了。突然煙癮發作就像抽煙，從兜裡掏出旱煙杆填上煙絲，敢架上口，小六就急忙幫他點燃，吧唧嘴抽了一口，楊老頭緩緩道:“今天這事，是四娘的主意吧，害怕小老兒打不過人，特意請你走一趟?”

　　小六點點頭:“確實，早上天還沒亮，四娘感覺不對，給我打了電話喊我走一趟。”

　　“怎麽，你就真的來了，是怕我乾不過他們，還是跑來給我收屍的?四娘個小丫頭不懂規矩，你也不懂規矩?”

　　楊老頭還是沒心沒肺嘲諷著，小六依舊燦燦笑著:“說的什麽話，不吉利，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搖旗呐喊助威來的，

可惜沒看到精彩鏡頭。”　　小六這話說的極其漂亮，楊老頭頗為受用，抽了兩口旱煙，到底是今天動了筋骨，時不時就得咳嗽兩聲，小六慌忙幫楊老頭拍拍後背捋一捋氣，沒法再抽就擱下了，道:“不管是舊道理，還是新規矩，我不管，只要我還活著，夢園就是我罩著的地。”

　　小六使勁點頭，好似被幫派大哥忽悠的敬若神明的小弟，至於幾分真假就得另說了。

　　楊老頭卻不管真假，頗為受用，喝了兩口湯眯起了眼睛，疑惑道:“小黃魚那邊突然改了口，應該也是四娘使的力吧，是就是了，可我倆還要被關三天是什麽意思?”

　　小六微微弓著身子望著楊老頭，輕輕一笑:“不敢瞞你，四娘是想讓你稍微吃點苦頭，好引以為戒，其實今天這事都是小事，這些年不見，你不知道，四娘手段高著呢，樓裡上上下下都是四娘在打點，才有了近年來的興盛。”

　　小六說起蘇四娘的時候神采飛揚，看在江青城眼中暗暗搖頭，這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腦殘粉，同時，想著自己還能進去四娘閨中聽琴，不免有些得意，帶著深意暗暗一笑，什麽都沒說。

　　“這小丫頭，真是越來越沒大小了，也就是老談不在，就沒人能治一治她?”楊老頭勉強說句硬話。

　　小六一攤手，深表無能為力。

　　說了沒兩句，時間也不早了，小六被楊老頭下了逐客令，臨行前，他囑咐道:“也就三天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楊老你就在這先養著，有什麽事跟外面的人吩咐，我都招呼過的。”

　　然後，丟下兩包煙，小六也走了，漫漫長夜，偌大牢房，就又只剩下楊老頭和江青城兩人。

　　......

　　......

　　聽說在監獄裡抽煙有種特殊的成就感，江青城迫不及待想試一試，隨手拿起一包煙，才發現手頭這煙分量不輕，裝飾都比一般的煙精致，翻過煙盒看了下牌子，對楊老頭一嘟嘴，道:“乖乖，中華，夠孝敬了吧。”

　　“幾包煙就算是孝敬了?”楊老頭毫不客氣反駁道。

　　“有總比沒有的好。”江青城輕笑道，看楊老頭煙袋子乾癟的樣子應該是不剩多少的，卻還要嘴硬，這就有點搞笑了。

　　楊老頭只是點了點頭，對中華不感興趣的他卻盯上了牛雜粉絲湯，粗魯地大口大口吸著。江青城說的沒錯，他其實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糟老頭子，什麽事都要過一把嘴癮，看似對什麽對不在意，其實比誰都上心，就說夢園這檔子事，楊老頭口口聲聲說的是江湖道義和規矩，江青城卻覺得更多的是和談一手的兄弟情義，還有對後一輩分的照顧和提攜。

　　不論手段與謀略，就義氣而言，他比誰都強！

　　“楊老頭。”忽然間，江青城喊了一聲。

　　“嗯?”楊老頭吸著粉絲含糊不清道。

　　“給我具體說說談一手和夢園的事吧。”江青城小聲說道，抬頭眨巴著好奇的雙眼，他突然覺得楊老頭的生活很瀟灑，就算此刻面湯灑在前襟上，也透著股風流不羈的意味，不由自主對以往的生活產生了興趣。

　　“不是跟你說過嗎?”楊老頭正吃著飯，實在沒心情搭理江青城，不在意擺手道:“再說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多說無益。”

　　“具體說說嘛。”江青城笑了笑，牢房之中無心入眠，正好是聽故事最恰當最合適的地點與時間，沒道理就此錯過了，繼續說道:“而且，我也算是組織的一員了，連組織成員的過往都不知道，這不合理吧！”

　　楊老頭面色一肅，飯也暫時擱下了，摸摸下巴:“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

　　這次，沒有等江青城繼續問，楊老頭已經開始介紹。

　　“咱們組織一共只有五個人。”

　　楊老頭來到江青城這床，挨著他身邊輕聲道，沒有半點不正經，肅穆的就像是在宣誓一樣，“談一手，就是組織的老大，也是夢園的創始人，是個地道的西北漢子，第一次見他總覺得他身上有股羊味，他卻說那是風流又不下流的韻味，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說來也是一次偶遇，就在這裡，當時我們三個是一夥的，遇見他還有一點摩擦，要知道，我們三個好歹也是在京城那一帶混過的，碰上大西北的漢子多少有點目中無人，後來解除了誤會，惺惺相惜甚至到最後義結金蘭，可排輩分的時候卻中了他的圈套，說是要以撒尿長短來比較......這種事情，誰都不能慫啊......後來，他就當了老大。”

　　“他在縣裡開的夢園，夢園一開始的確不賺錢，跟王老八的事也跟你說了，老談收養了很多孤兒，說是門徒，學的好的叫弟子......當初確實就是個聽曲喝茶的小館子，這些年才一步一步壯大的，說起來，還是後輩人有出息，跟我們沒多大關系......就比方說大廳的酒吧，也是在老談死後開起來的。”

　　大西北糙漢子，活出了個風流而不下流，還能耍耍計謀，能騙的了王老八，還能騙的了這三個老頭，風沙與細膩並存的一個人，確實有他獨特的魅力，江青城企圖在腦海中拚出這個人的側寫，卻因為資料太少不了了之。

　　只是最後那一瞬間，江青城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西北闖王李自成，也不知是否正確，就只能暫且當做描本了。

　　“老談收養了很多孤兒，自然不可能全有藝術細胞，有些能將就用著，有的另有出路，不過收到夢園的照拂，或多或少都有些關系，有的還念舊情，有的就不一定。”

　　楊老頭眼中浮現追憶之色，略微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恢復了正常，用他白嫩嫩的肥膩大手抓著牛骨頭啃，招了招手，示意江青城坐過去。

　　“你見過的四娘，四娘手下的蕭森，還有小六，都是夢園你出來的人，以前這幾個不長眼的小犢子被我收拾的，那叫一個慘，現在就不行了，想想就傷心。”

　　江青城微微點頭，以這幾個人對楊老頭的尊敬程度來講，肯定跟身份無關，而是單純的感情，這裡麵包括四娘很給面子的見了自己一面，還為自己奏了一曲，包括蕭森見了楊老頭汗流浹背的模樣，接過遞來的酒用心捧著不敢喝，包括小六雖然抓了人卻又不停擠出的賠笑，看得出那是段奇妙的過往，江青城打哈哈道:“的確，應該是被你收拾的夠慘，這不逮著機會就把你往牢房裡送呢嘛！”

　　楊老頭老臉一紅，今天這事確實很丟面子，是以就算他知道江青城只是單純的調侃，也微微赤顏。

　　不過楊老頭臉皮厚，沒多久又啃骨頭去了。

　　“還有沒有其他的?”江青城繼續問道。

　　“沒了，就是個戲曲班子，你要聽多少事啊?”楊老頭搖頭道，啃完了骨頭連手指都要吸吮乾淨，半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見江青城還是意猶未盡神色，輕輕一笑，繼續道:“要真說起來，倒也還有點，你恐怕不知道，小黃魚也是從夢園裡出來的人。”

　　“小黃魚也是從夢園出來的?最後又去找夢園麻煩?”

　　江青城被嚇了一跳，“你們夢園出來的人不都看著挺好的嗎?怎麽這位就......難怪，說不定就是楊老頭你把人家收拾的太慘了，心理一不小心就扭曲了?”

　　楊老頭臉色不自然，陰晴不定，最終一聲歎氣，好像把一切都放下了。

　　“哎，不跟你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小黃魚是夢園裡最大的孩子，說起來比四娘資歷都深，可惜，這孩子性子急，哎，人各有志，不說了，不說了。”

　　楊老頭重重松了口氣，也是一聲自嘲輕笑，點了根煙自己抽著，也遞給江青城一根。

　　沉默了會，江青城撇頭望向楊老頭，平淡問道:“楊老頭，難得今天月色不錯， 又是這個地方與時間，說說看嘛，你把癮都勾出來了，不說個明白，晚上順不著啊！”

　　抽完煙歎完氣的楊老頭好像把心裡的所有東西徹底放下了，也沒對江青城這個說法感到不滿，輕輕嗯了一聲，閉目沉思開始醞釀。

　　只是這個醞釀時間有點長，許久許久，夜靜的落針有聲，江青城還以為楊老頭睡著了，才忽然聽到他幽幽一聲。

　　“也沒啥好說的，那個時候，老談重病眼看要撒手人寰了，夢園的歸屬成了問題，本來該小黃魚接任的，大多數人也都這麽認為，不想最後還是四娘更被老談看好，哎，這裡面的事一句兩句說不清，兜兜轉轉了半年多，最終的結果是小黃魚出走，四娘正式接手，一步一步就到現在這樣了......”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這次，楊老頭是真的不說了。

　　“乖乖，兩子奪嫡，女皇登基，你們夢園就是個草台班子，怎麽故事能這麽豐富，跟皇家大院不相上下，就這事，都能拍成電視劇了。”

　　江青城打著哈欠輕笑著，含有深意地瞧了眼不露聲色的楊老頭，倘若不是觸到了心底痛處，何必欲言又止;倘若僅是夢園裡的事，為何屢屢長歎;剛才說的都是別人的事，那楊老頭自己在裡面扮演的什麽角色?

　　夜更深了，楊老頭轉身面壁躺下，沒了跟江青城再說的心情，江青城看著楊老頭側躺著的臃腫身影，也將想要問的這些話悄悄放回心裡。

　　一方面，他不想戳了痛處，另一方面，所有事都清清楚楚，日後的生活還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