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頭上說是僅僅三天而已,當你置身監獄之中,就會發現“僅僅”兩字的用法大錯特錯,在這裡,僅僅三天換成度日如年更合適些。
昨晚入夜很深了他倆才躺下,躺下之後輾轉反側一兩個小時睡不著,等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又不約而同的起來,沒辦法,心裡始終是個梗,盡管監獄裡的床鋪很舒服,盡管知道只是三天的時間,但要將這次的監獄之行當做一次旅行,一次體驗生活,卻又不太現實。
相比於江青城,楊老頭要更加焦慮一些,他或許腦子裡有關於監獄的美好期望,可等到第二天卻沒等到,看著這個空空蕩蕩只有他們兩人的牢房,失望不已,頓時笑罵了兩聲。
江青城問道:“楊老頭,這又是哪一出啊?”
“怎麽沒有《監獄風雲》裡拉幫結派搶地盤的場面,這樣的監獄一點意思都沒有。”楊老頭滿臉嚴肅。
搖了搖頭後又噗嗤一下,被逗的滿臉笑意的江青城忍不住聯想起電影裡風雲詭譎的景象,還有周潤發飾演那人的風流不羈,跟著搖頭笑罵了兩聲。
“我說楊老頭,你不是對律法有些研究的嗎?聽你的口氣,你還是第一次進來?”江青城忽然想到了這些,小聲問道。
“誰說對法規了解,就一定要進來的……”楊老頭無聊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了解是因為需要,下了功夫研究或者聽別人說過兩句,非得進來轉一圈才算了解?青城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省省吧,沒你想的那麽嚴重。”
不多會,天大亮了,遠處操場傳來出操的聲音,嘈雜的聲音很小,傳到這裡就只剩下一點點。關於江青城與楊老頭,他倆只是看守所的寄居客人,過兩天就要走人的,自然沒有出操的資格,現在就只有羨慕的份。
楊老頭轉頭望向江青城,還有他背後厚厚的白牆,無聊至極,蹙著眉頭問道:“青城,怎麽樣?要不手談兩句,消遣消遣?”
這話楊老頭跟江青城說過很多次,江青城一聽就發怵,輕輕一笑抬頭看著楊老頭,說道:“楊老頭你別逼我,手談什麽不手談的,你看這裡是有棋盤還是棋子,我聽說有高手不用這些也能玩,楊老頭,要不我陪你口談兩局?”
所謂口談,在江青城看來,純粹瞎說兩句而已。
“那叫盲棋,還口談,什麽都不懂。”楊老頭不屑瞅著江青城解釋道,說完神秘一笑,斷斷續續問道:“這麽說也沒毛病……不過小子,你確定沒有棋盤棋子?”
一邊說著,楊老頭還一邊配合性地解著上衣的系帶,富態的面容上滿是奸笑,手在懷裡摸來摸去,好像在掏什麽。
江青城神色肅穆,甚至帶著一點恐懼,他明白楊老頭的本事,莫名其妙從身上某處掏東西的本事,此時此刻,他竟然有些相信,楊老頭說的這話並不是玩笑話,而是真的。
在下一刻,仿佛楊老頭就要掏出一副棋盤棋子還有別的雜七雜八的東西.......
然後,下一刻,楊老頭真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方塊狀的東西。
……
……
一直死死瞅著楊老頭懷裡的江青城就好像魔怔了,抵觸性的一直靠著身後白白的牆,衣服被蹭髒了也不管,然後看楊老頭真從懷裡掏出個方塊狀的東西,倒吸一口涼氣的江青城更是跟見到鬼一樣,只有愣了半分鍾後定睛一看,才發現楊老頭從懷裡掏出來的其實是中華煙,自己抽一根把剩下的半包扔給江青城,
楊老頭輕笑道:“青城啊,別怕,這次是真的沒帶。” 看了江青城入魔似的神情,楊老頭多少有點得意,說的話也是調侃之意,江青城暗罵自己莫名其妙,竟真的被楊老頭嚇唬住了心神,楊老頭是有從身上掏東西的本事不假,可那是一般時候,他們昨天可是去打了一架的,帶著那些玩意不是累贅嗎?
看著楊老頭那張布滿得意和調侃的富態臉龐,江青城沒好氣的一笑,把煙扔了回去,低聲問道:“楊老頭,你身上到底是怎麽藏的下這麽多雜七雜八東西的?”
“想知道?”楊老頭一臉壞笑。
“想,要不然我問你這話幹啥?”江青城咽了口唾沫,哭笑不得,關乎楊老頭最神秘的點只有兩個,一個是他過往怎樣的身世造就他現在放蕩不羈的性格,另一個就是他掏東西的本事為何如此厲害。
楊老頭略微帶了點興奮:“你們這一代人啊,丟了多少門老祖宗的秘術,九針刺穴,懸絲斷脈,奇門遁甲,臨淮張家的夜光畫秘,識硯識竹識沉香木等等,還有山西的鐵樹銀花,抓鳥探寶......數不勝數,老祖宗那些手藝,擱你們這全丟了。”
江青城想著電視裡熱播的盜墓一流,問道:“尋龍分金,探穴下墓之類的。”
楊老頭點頭:“差不多,小老兒這一套和他們一樣,也是本絕活,叫襠裡藏刀,你這種凡夫俗眼怎麽能看的懂?”
襠裡藏刀?
江青城只聽說過袖裡藏刀,確實沒聽過襠裡藏刀的,難道說是袖裡藏刀的plus版,聽楊老頭的說法,看他的興奮勁,好像真有這麽回事,一瞬之間這個渾身不正經的糟老頭子在江青城心目中的形象頓時高大威猛了許多。
“就不能藏點別的嗎?”
“藏別的怎麽顯示本事,你以為就隨便在身上塞個東西啊?要那樣我用跟你說?這是藝術,是藝術,懂不,恐怕全天下就我一份了,明白不?”
出於對中國傳統技法的尊重,或者有關自己手藝的重要性,楊老頭的口氣十分不屑,完全是把江青城當做傻子的感覺,“你以為我在跟你說笑啊?要練到最厲害的程度,藏刀都不能帶刀套的,懂不懂?”
楊老頭用了很多問句,表現出他急於向江青城解釋清楚的心理,可惜,江青城的心思卻沒放在那上面,隻想著褲襠裡藏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不硌得慌?
“那不危險嗎?”
“哼哼,危險,怕就別學!”
楊老頭的言辭依舊很強勢,臉色卻有一些不自然,好似回憶起了某些不愉快的經歷。
……
……
藏不藏刀的江青城沒有再問,畢竟故事太過血腥,內容過於深究容易引起不適,楊老頭也沒有再說的打算。
中午時分,小六又掐著點出現,帶著大包小包幾個盒子飯菜,說是害怕楊老頭不適應牢裡的飯菜,特意帶了些楊老頭喜歡的。
楊老頭滿臉期待地笑問道:“有西紅柿炒雞蛋不?”
小六笑著回道:“有,還多加了兩個蛋。”
看的出,小六對楊老頭的某些習性了若指掌,因為塑料袋裡裝的不僅有飯菜,還有一副圍棋和象棋。
楊老頭一翻出來,帶著驚喜看向小六,小六則是笑笑:“楊老,拿來給你解悶的。”
楊老頭連飯菜都顧不得了,拿出棋盒子就抱在懷裡,很符合他自封棋聖的身份。
“小六,好久沒見了,要不手談一局?”楊老頭把跟江青城說過的這話再跟小六說了一遍。
小六慌忙擺擺手:“楊老,我的水平你還不知道嗎?哪能跟你比啊,算了,算了,警局還有事,我還得去忙,就不陪你了,要說下棋啊,我看江兄弟天庭飽滿,必定是個精通棋局之道的高手,就不耽擱你倆博弈了。”
為了自保就把江青城拖下水,看來小六他以前沒少受到摧殘,楊老頭知道是這結果,揮揮手示意小六先去,牢房裡就又剩下他和江青城兩個人。
江青城自顧自的吃飯,楊老頭卻沒有著急動筷子,而是拿著棋盒子看著裡面碼放整齊的棋子,緩緩開口道:“青城啊,不管是圍棋還是象棋,都是了不起的學問,你看古代那些個明君賢臣,那個不是精於此道的高手,就因為他們能從棋局中學會布局,學會借勢用勢,學會設計陷阱,你呢,一竅不通,我看這輩子八成就是這樣了。”
江青城假裝虛心聆聽,時不時點頭附和,內心卻是不置可否,什麽叫這輩子八成就這樣了,這樣不好嗎?
楊老頭拿起一枚“卒和一枚“帥”,說道:“在棋盤上的博弈,卒永遠是先死的,帥永遠是活到最後的,我不是說卒不重要,而是帥太重要。你問我為什麽了解律法卻沒進過牢裡,就是因為以前我是一枚帥,棋局不管是贏了還是輸了,我都沒有進牢裡的機會,這麽說你明白嗎?棋如人生,所以啊,年輕人就該努力當一枚帥,而不是窩在這裡嘴裡嚼著豆角的卒子。”
江青城狠狠把嘴裡的豆角嚼碎咽下去,輕輕笑道:“當卒子有什麽不好?”半年相處下來,江青城知道楊老頭只是個喜歡過過嘴癮的糟老頭子,今天說的這些大道理乍一聽很不錯,可大概率是楊老頭的激將法,江青城可不吃這一套。
可今天卻又不一樣,按照一般情況楊老頭強求不得也就算了,今天卻一反常態的蕭索,背靠著牆,連他最喜歡的西紅柿炒蛋也沒半點興趣,眯起眼睛手中握著一枚帥與一枚卒,瞥了眼江青城的不置可否,淡淡道:“沒出息。”
停下了筷子,江青城看到忽然變得正經的楊老頭用充滿不屑的眼神直勾勾望著自己,讓他也變得正經起來,呲牙一笑,江青城問道:“楊老頭,你以前是帥,現在不也變成卒子了嗎?”
“年輕人能跟我個糟老頭子比,沒出息。”
楊老頭還是這三個字,總結的非常到位,扭著身子擺了個舒服姿勢,從盒子裡拿出棋紙碼放整齊,繼續道:“而且,就讓你跟我手談兩局,純屬消遣,一不賭錢二不賭命,怕什麽?”
江青城笑道:“不談。”
不丟錢也不丟命,卻丟面子,江青城能想象到楊老頭勝過他之後的得意神色,要回道小鎮八成又得不停吹噓。
“不過嘛,要談也不是不可以.......”
江青城一聲允諾,立刻引起了楊老頭百倍的精神,隨後江青城拉的長音,讓楊老頭精神頭更加重了些,江青城樂呵一聲,擺好了飯菜,遞給楊老頭筷子,輕聲道:“趁著吃飯的功夫,說說你自己的過往,等吃完飯,正好能飯後消遣。”
楊老頭敢挑起一大塊西紅柿還沒咀嚼,聽了江青城的話艱難吞下去,擠出個笑臉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什麽好說的。”
“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什麽不能說的?”
關於楊老頭的過往,那真是如謎團一般。
每一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過往,呂千草,白守人還有其他人都不例外,每個人都會以為這些舊事變的沉穩,變的膽怯等等,唯有楊老頭最神秘,最不拘於世間。
關於這些,江青城以前問過楊老頭,沒得到答案,問過其他人也是如此,今天,是個不錯的機會,補充道:“再怎麽說,我也是組織的一員啊!”
楊老頭不原提及過往,卻又手癢癢的神色被江青城看在眼裡,悄悄松了口氣。
過了許久,站起身來猶豫了半天,楊老頭還是坐下了。
這代表楊老頭準備說了,心跳加速的江青城等了半天,卻發現楊老頭還是沒開口,正深深做了個呼吸,緊張程度比江青城都過分。
江青城沒等一會,楊老頭終於開了口,問道:“你真的想聽?”
江青城點頭,輕輕道:“嗯。”
“前面或多或少跟你說過。”
楊老頭一邊動筷子,一邊輕聲道,話語中聽不出太多情緒,就像是吃飯時候不帶腦子地跟別人閑聊。
“我以前就是個臭當兵的,不過生的晚,沒趕上抗美援朝,倒是在西面中越邊界留了好些年,算了,這裡面的事不讓說,就不說了......再後來就沒有戰爭可言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們這些窮當兵的反而不自在,對,就是你們常說的兵痞子,當時混跡在京城,說來也是慚愧,遊手好閑整天無所事事,被人厭煩就起了隱居的心思,你呂大爺和守人叔還有我都是這意思,就到了這裡,認識了老談,後來就聊得開了......再後來,老談在縣裡開了夢園,老呂在小鎮開了學校,老白整天醉生夢死,我卻什麽都不相乾,在夢園待了段日子......再後來,身體不行就去療養院了。”
“老談收養了很多孤兒,說是門徒,我在旁邊就跟著教兩手......不過教的手藝不一樣就是了,是以這群小兔崽子沒一個孝敬我的,說起手藝來,縱橫之道是我以前的老上級跟我說的,說是弄懂了就能統帥一方,結果我懂的遲了,再加上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就沒了用武之地。”
江青城本以為楊老頭會很粗略的一筆帶過, 沒想到竟說了很多,說不上具體與否,對江青城來說卻已經足夠。
……
……
兩人匆匆吃完了飯,沒有說一句客套話,沒有提一句剛才的事,好像剛才的一切都翻篇了。
楊老頭擺好了棋盤,熟悉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臉上,“青城啊,還記得我前段時間在客棧裡跟你說的沒,當時我就說總有機會的,現在可不是機會來了,放心,隨便你挑,小老兒讓著你點就是了,不會讓你很難看的。”
江青城水平不濟是眾所周知的事,也是楊老頭此刻囂張的本錢。
沒答話,江青城沉默許久。
楊老頭疑惑道:“怎麽,有問題?”
江青城漲紅了臉,聲音猶如蚊子,嗡嗡道:“五子棋行不行?”
“五子棋?”楊老頭差點沒噎過去,他本就有心贏上幾局長點臉面,誰知江青城竟拿這搪塞。
隨後空氣都變得安靜。
江青城沒了最初的緊張,一本正經道:“說好的陪你下兩局,可我也沒說下什麽,這不能賴我吧,再說了,我是真不會那些縱橫之道,不如來點簡單的。”
眼皮內斂,楊老頭說道:“五子棋也能叫棋?”
江青城立刻點頭道:“當然能,白馬非馬?”
楊老頭沒有和江青城扯這些有的沒的,就算五子棋是棋,可裡面的縱橫博弈之意的確弱了不少。
江青城略微心虛地輕聲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也沒賴帳,你要不想那就算了。”
想了半天,楊老頭終於說了兩個字:“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