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開頭難，贏下第一局，剩下的就好辦了。要是對方知趣見好就收，這事就這般過去了。

　　要是對方硬要爭個三局兩勝，也沒關系，反正已經贏下一局，就算輸一局，最後一句他倆強烈要求比試廚藝，江青城不信三個鰥寡孤獨的老頭做飯能有多好吃。

　　再退一步講，就算對方強硬要求五局三勝，客棧內剛好五個人，每人拿手的家夥事拿出來比一局，嘿嘿，江青城也不認為三個糟老頭子的拳頭有自己的厲害。

　　關乎這種事，還真不是瞎說的，楊不休的無恥舉止江青城看在眼裡，決不能排除他說出別的更為無禮的要求。相反，呂千草的主動認負讓江青城刮目相看，果不愧落落大方的君子做派。

　　客棧內，不理捧著個白紙蹲在角落細細觀摩的呂千草，江青城笑著坐回太師椅，就擱在楊不休對面，看著楊不休恨得牙癢癢，輕聲笑語問道:“楊前輩，要不就此罷了，改天小子擺下宴席，就當給你老賠罪，你看怎麽樣?”

　　楊不休氣憤道:“不行。”

　　說的也是，要真是想要就此抹過，誰也別提便是，可江青城話語中又是擺宴，又是賠罪，這不是拿話語出言擠兌是什麽?

　　楊不休脾氣一上來，吼道:“你這小老板出言擠兌，當真小老兒怕了你不成?我告訴你，以為自己僥幸勝了一局就了不起了?就像壓倒我?沒門，老四，你上！”

　　老四便是白守人，瞧著像個老實人，從進門到現在話也不多，一門心思品茶，聽了楊不休的攛掇，搖了搖頭，擺了擺手，平聲靜氣道:“不比了，不比了，小鎮本就偏僻，好不容易來個人，哪來那麽多事?老夫今天來就是喝茶來的，可不是刁難人的。對了，小老板，你店裡的茶不錯，老夫一得閑便過來坐坐，你可別吝嗇你家的茶，借問一句客棧釀酒不?要是有酒，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不成想事到臨頭竟來了個窩裡反?江青城對此雲淡風輕，笑著回一句:“都是水好。”至於比試一事，不作任何評價。

　　楊不休氣急了眼，大聲呵斥道:“喝喝喝，早晚喝死你。”

　　“喝死就喝死，不失為生平快事。”白守人略微自嘲，而後鄙夷地看著楊不休，“你也好意思說我，也不知誰在療養院住著，有今天沒明天的，小鎮的水好才養住你，你可倒好，病懨懨沒了，痞氣倒是更足了，瞎折騰個什麽勁。”

　　“你....你....”楊不休怒急噴人，可一時半會找不到詞語，回頭一想，白守人說的還真對，無奈隻能喋喋不休叫著爛酒鬼，結果白守人根本不理他，又把他氣得不輕。

　　對楊不休來說這面子不管如何都要掙回來的，跟白守人吵了兩句，蹲在邊上的呂千草也指望不上了，唯有自己上陣，平複了心情，楊不休正襟危坐，一聳肩略顯無奈，認真說道:“算了，既然他們都是廢物，就隻有小老兒親自出馬了，也罷，小老兒的當湖十局久不出世，年輕人連點敬畏之心都沒有，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當湖十局?不通縱橫之道的江青城還真不清楚這說法。

　　白守人喝了口茶，哈哈笑道:“當湖十局，就是擱湖邊對弈數局，不死不休，說是十局，十局二十局，甚至更多都有可能，不贏不休，遇到這老不羞，小老板，趕緊投子認負罷了，你贏不了的。對了，咱這裡也沒有湖，隻有河流，該叫當河十局才對。”

　　楊不休又想罵人，想了想卻沒出口，

喝道:“就你話多。”　　白守人呵呵一笑。

　　既然如此說了，接下來便是這個所謂的“當河十局”?忽然想到了重點，江青城無奈道:“要說書畫，客棧裡尚且有幾隻粗筆，一方硯台，兩刀宣紙，東西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卻能湊合著用，可要說下棋，可不太妙，客棧裡什麽棋盤什麽棋子都沒有，怎麽下?”

　　這確實是個問題，眼見外面天色昏暗，這個時辰，有錢都買不到，江青城笑道:“要不改天再戰?”

　　白守人笑而不語。

　　楊不休一笑置之，只見他一抖身軀，奇跡般地從身體不知哪個部位掏出幾個盒子和一張薄紙，場面詭異至極，仿佛某個能不停從兜裡掏出東西的神奇機器貓。

　　而後楊不休輕蔑一笑:“你當棋聖的名號是白叫的。”

　　說來也怪，一張薄紙也就罷了，幾個棋盒子掛在身上，剛才竟一點聲音都沒有，竟有這般功夫?

　　場面一度詭異且安靜。

　　……

　　……

　　客棧中。

　　當楊不休掏出那一套整齊的棋具，薄薄的一張紙正面是星雲密布，反面是楚河漢界，江青城與楊不許商討了關於接下來這場廝殺的種種細節――說是細節，不如說是一些基本的規矩，黑先白後，禁著同形，黑棋貼兩子之類的，到底是到了自己的回合，楊不休洋洋灑灑拉著江青城說了許多，言語中不無得意，江青城呢，壓根一個字沒聽進去，因為等會根本不是他上場。

　　林婉兮並不擅長縱橫之道，江青城拉著林婉兮來了後廚，低聲問過之後才聽到一個“將就”的回答，可沒辦法，再壞難道比江青城的水平還壞，這事真得矮子裡挑英雄，林婉兮被催促著上場。

　　小姑娘家家的，臉皮到底是薄一些，遇見拿手的尚且顫顫巍巍，遇見不拿手的根本走不動道，江青城和她磨磨蹭蹭在後廚，說了不少好話，終於在被江青城拿擀麵杖狠狠一陣教訓之後，情況才好一些。

　　林婉兮略帶委屈，江青城才附帶幾句溫言溫語，靠著土灰灶台說道:“多大人了臉皮還這麽薄，既然都贏了一場了還怕什麽，讓你上陣對弈是培養你，又不是害了你。再說了，都是有皮有臉的江湖人，你想讓老爺丟臉不成?”

　　林婉兮還是躊躇不前。

　　“好好乾，輸了無所謂，贏了老爺給你漲工資！”江青城一手拍大腿，一手抵在林婉兮肩膀上，半推半就著扶林婉兮出來，後者差點前撲倒地，一個搖晃好不容易穩住身形。

　　來了正堂，楊不休早就等不及了，江青城微嘲道:“這一局還是那般，要想比試，先過我家小跑堂這關再說。”

　　楊不休灑然一笑，“小兔崽子自己水平不行，硬要拉別人應景，你真當等小老兒看不出來怎地，不過小老兒也不怕，放馬過來就是。”

　　落座見禮，林婉兮心有戚戚然，也不多說話，選了黑子先行，雖說黑子最終得賠付二子，但唯恐局勢不在掌控之中，林婉兮還是選了黑子。

　　緩緩布局，一針一線，開始的落子迅捷，之後卻是越來越慢，常常是起手便需三五秒鍾，落子更是分鍾開外。

　　要說這圍棋縱橫十九道，真可謂難上加難，俗語有雲: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可關於圍棋縱橫，你若真的不懂，那就是連熱鬧都沒得看，江青城眼下也迷糊著呢！

　　一邊迷糊，一邊膽戰心驚，這可是自封為棋聖的人物，輸也就輸了，隻是不要輸的太慘才好。瞧見白守人自顧自喝著茶，眼睛瞅都不瞅一眼棋盤，江青城悄悄湊過去。

　　低聲問道:“前輩，這棋局如何?”

　　白守人自顧不暇，哪有心情管這些，喝著茶回了一句:“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人執棋迅猛如惡虎下山，一人藏勢含蓄如棉裡藏針，未分勝負。”

　　白守人這一套說辭不錯，問題是，他連看都沒看一眼，而且這說辭讀來朗朗上口，真像事先準備好的，說過無數次了的。

　　回首看楊老頭在棋盤上頻頻落子，一幅胸有成竹的神態，撚須輕笑，風范不可謂不高雅，氣勢不可謂不出塵。

　　莫非楊老頭太厲害，白守人給了個客氣話?

　　在和鎮子裡的鄉親旁敲側擊的打聽之中，也算對楊老頭有所了解，依稀得知小鎮至今為止無一人能勝他，如此說來，果然是功底深厚，高人風范。江青城大呼兩聲罪過，前段時間他還曾懷疑過高人水準，真是大不敬。

　　江青城斂了斂心神，踱步到棋局之中，稍一打眼，卻又是恍惚......他雖然不懂縱橫之道，可棋局紙上棋子多少，多少地盤他還是數的清的。而且，就算他不看棋局，看點別的也是可以的，比如眼下兩人的神色，棋盤上大戰正酣，楊老頭凝神對局，林婉兮呢，抿嘴淡淡笑著，跟一開始被趕鴨子上架時的小心翼翼完全不同。

　　難道是楊老頭故意放水，先讓林婉兮佔些便宜，而後在收官時反敗為勝，微微勝過一字半字就好，這樣既收了勝利，又顯露高人風范，一舉兩得?

　　對，一定是這樣！

　　林婉兮是什麽水平，江青城自然一清二楚，小丫頭既然不敢說，那就是不怎麽的，這樣還能與楊老頭大戰七十余子，就一定是楊老頭放水的結果……江青城狠狠的吞了口口水，說服自己這般想著。

　　夜更深了，白子越來越少，佔的地盤越來越小，這時候若沒個驚天大逆轉，恐怕是要交代了，就在這時，楊老頭果然有了動作，深深懶腰，神色變得肅穆，撩袍正帶，江青城眼神一亮，趕緊目不轉睛盯著。

　　然後……然後，就看到楊老頭從大腿外側抽出一根長長的煙杆子。

　　看到這情形，讓江青城再一次確定了，楊老頭和某個知名機器貓一般神奇。

　　……走神了，回過神來，江青城隻聽風聲緊而戾氣生，不由打了個寒磣，才發現，白守人神色大變，呂千草也從牆角回來了。

　　呂千草瞪大眼珠，喃喃自語:“終於還是來了嗎?”

　　白守人戰戰兢兢，道:“沒想到來的這麽快！”

　　江青城臉龐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幾個瘋言瘋語的老頭子，很難讓人理解他們在說什麽。

　　棋局在發生變化，楊老頭面無表情，劃了根火柴點好煙絲，一口沒一口抽著，抽空終於抬頭，神色和藹問道:“抽口旱煙，不介意吧?”

　　林婉兮被嗆到難以呼吸，緩了緩呼吸，沒有說話，輕輕搖了搖頭。

　　棋局繼續，令江青城萬分沒料到的是，楊老頭的旱煙脾氣甚大，不一會棋盤之上已經是雲霧繚繞之像，這雲霧在夜風的吹拂下依舊絲毫未減，江青城開了客棧大門，情況也沒好到那裡去。

　　林婉兮被嗆到眼淚都出來了，眼瞅已經到了收官階段，憋著一口氣想趕緊結束，誰料楊老頭沉著應對，一顆落子能有千斤之中，就是遲遲落不下來，被逼的急了，都是厚顏笑道:“棋局不易，且行且珍惜。”

　　江青城有點傻眼，話都忘了說。

　　最終，在磨蹭了十多分鍾之後，局勢還是難以捉摸，忽然間，楊老頭像是抽了風，哎呀一聲躺在地上起不來，眼看隻有出得氣沒進的氣了。

　　江青城又傻眼了，這次的情況重了很多，心想著，好不容易開個客棧怎麽來的這麽多事，楊老頭看著危險，這要是人死在客棧，不說有沒有刑事責任，單說客棧剛開張便吃死個人，誰還敢來啊！

　　趕緊來扶楊老頭，白守人與呂千草率先一步搶進身去，一探鼻息，大叫一聲:“不好，老二這是抽煙又抽出問題了，趕緊送療養院！”

　　“我來幫忙。”

　　江青城趕緊上前意圖攙扶，被拒之門外，白守人擋在他身前拍拍他肩膀，帶著莫名的神韻笑道:“不用了，天色也不早了，小老板還是早早關了鋪子休息吧，我倆去送便成。”

　　江青城急著臉道:“這哪成啊，小子跑的快些，興許能幫得上忙。”

　　呂千草翻了翻眼皮，皮笑肉不笑:“鎮子你又不熟，哪有水坑哪有土窪你能知道?黑燈瞎火的，別幫倒忙就好。”

　　說完，在兩人的強烈拒絕下，江青城隻好不了了之，倆人一人前面抬著腳，一人背後拖著腋下，喊了一句耽擱不得，急匆匆離去了，門外夜色黑沉，轉過幾個巷道就已不見。

　　江青城呆立發愣，看著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聞著客棧裡仍未散乾淨的雲煙，不知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