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城始終認為,《葉問》之所以能在國內票房大賣、風靡一時的根本原因在於寫實,所謂寫實,說的是將俠客與生活緊密連接在一起,電影裡,沒有那種高來高去瀟灑自如的俠客,更多的是要為了生活奔波,為了手頭一點兩點錢而賣命的普通人,大俠也得交房租,也得貼廣告收學徒,也得和媳婦鬧一些小肚雞腸的矛盾。
不夠瀟灑,卻很現實。
當楊老頭低聲問他《葉問》的時候,江青城立刻明白了電影的獨到之處,以及它對這些個心頭尚有一絲熱血的老頭無與倫比的影響,也是一瞬間,幾個大師傅在小小圓桌上交鋒的畫面立刻浮現在江青城腦海中。然後接下來,楊老頭趾高氣昂理所應當地說出要在小鎮開館必須經歷的獨一無二的規矩,讓江青城覺得這一定是老天爺跟他開了個狠狠的玩笑。
拜托,他要開的隻是個飯館,不是武館,哪來的勞什子規矩,退一步講,入鄉隨俗,就算要考驗,不該是比試做飯嗎?也輪不到琴棋書畫啊!
江青城愁眉苦臉,奇怪而又無奈瞥了眼埋頭喝茶的楊不休,從他理所應當地說出這番話,讓江青城有點明白關於這個人“楊不羞”綽號的來由。
安靜,極度的安靜,圍桌而坐的幾個人,誰都沒有說話,耳邊只剩下穿堂風的淅淅索索,氣氛近乎凝固.......鎮子裡的幾個大佬,開了一個決定客棧命運的飯局,偏偏都在蓄養聲勢不肯率先開口,漸有風聲鶴唳之勢,這個時候若是再來一曲十面埋伏,嘖嘖,真是有種怪異的黑色幽默之感。
搖搖頭,江青城拋開這個怪裡怪氣的想法,慢慢喝茶靠著太師椅的後背明目張膽打量起眼前這搖搖晃晃來收租的三個人,各有各的特點,為首的楊不休富態,面色紅潤,看著最老,卻也是過的最滋潤的;剩下的呂千草瘦瘦弱弱,仿佛一陣風都能給他吹走了,一襲青衫落落大方,舉止刻板有禮;最後一個白守人,不像呂千草一般瘦弱,也不像楊不休一般富態,普通的體魄普通的臉,放在人群中一眨眼就能走丟的那種,值得一提的是,興許他們四人組是根據年齡排的序號,這白守人在將老未老之間,甚至中年的成分還更多一些,江青城一直稱他為老頭,隻是因為他混在三人中間而已。
客棧裡也就隻有這一張太師椅,其他就隻是長條板凳而已,想靠都沒得靠,此時此刻,江青城靠在太師椅後背,彰顯著客棧主人的身份,按理說應該高人一等,然而楊不休卻是個混不吝,半塌的脊梁骨仿佛有千斤之重,與他一比,江青城虛無的氣勢便很蒼白,江青城混跡江湖也有數載了,自認為見識過很多大老板或者成功人士,可所有的一切和楊不休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就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江青城想起他們幾個自封為聖的壯舉,說不上是自信還是愚昧,現在想起來,卻又覺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難道是真的?江青城一身雞皮疙瘩。
回過神來,突然發現楊不休正在和自己對視,江青城訕訕一笑,別過眼神,輕咳兩聲趕緊掩飾道:“三位大爺吃好了?要是不夠盡管吩咐。”
楊不休搖搖頭,嘴角扯出一個囂張的弧線:“我說小老板,別扯開話題了,我們鎮子的規矩,你想好了沒。”
要說是比試拳腳,其實以江青城的水準還真不怕誰,自幼窮苦家出身的孩子,乾的活多,手腳自然要快一些,面前就三個年過半百的老頭那還不是隨便對付,
不過假如說要比試文人功夫的話,那江青城可就真的歇菜了,這也是窮苦家孩子的弊端。所以啊,這事,還真不比開個武館簡單。 “你們欺負人。”林婉兮在旁邊幫腔,懷著憤慨的心指責三人組,隻是這脆生生的口氣和稚嫩的眼神,聽著便沒有半點殺傷力。
作用還是有一點的,楊不休雖說年老不羞,卻難免對小丫頭束手束腳,隻能黑下臉,緩緩遞給林婉兮一個“小丫頭最好別多管閑事”的眼神,這種眼神算不上嚇人,但林婉兮畢竟不諳世事,看著瞪了眼發了脾氣的楊不休,嚇了一跳,俏臉微紅躲到江青城身後,單純小女生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如一陣風說散就散,好笑卻也令人憐惜。江青城全看在眼裡,想起她之前敢提棍擋在他身前的身影,低下頭抿嘴一笑,忽然發現林婉兮那些在他腦海中的音容笑貌越發清晰,這是一個從虛無凝結成緊湊的過程,神奇且有趣。
關乎這個莫名其妙的比試,江青城忍不住又掩嘴一笑,只因他想到了一些關於林婉兮的拿手本事,抬頭望向氣勢十足的楊不休,自信問道:“你們確定要比一比?”
在這一刻,江青城的氣勢到達了頂峰,已能與楊不休持平,這是林婉兮給他的自信,林婉兮說過的三大特長,寫書、作畫、做飯,江青城在見識過林婉兮的廚藝之後,順理一推,其他兩個也應該差不了。
“當然,要不然小老頭等你半天作甚,就為了你這一頓飯?”楊不休很不耐煩說道,不想再多做解釋,江青城現在也懶得跟他計較,無奈地一聳肩。
反倒是楊不休愣了愣神,瞪大了眼睛看著江青城一臉正經神色,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可能在他心目中,受迫於他們三人偌大的名聲,江青城應該是百般推辭的才對,現在一反常態的開口應下,讓他後續準備好的說辭沒了用武之地,驚訝的脫口而出,道:“你真的要比?”
“要比,當然要比。”
江青城笑道:“先前是你理直氣壯說的開館得講規矩,怎麽現在又轉頭問我來了。隻不過雖然要比,卻不是和我比,要想和我較量,先過了我家跑堂這關,才有資格和我比。”
林婉兮啊了一聲,沒做好準備,這話在腦中反覆過了幾次,終於理解了,迷迷糊糊點點頭,卻也沒有說話,反而是躍躍欲試。
“就憑這小丫頭?”楊不休好奇說道,以貌取人是年輕人常犯的錯誤,以年紀取人則是上了年紀的人常犯的錯誤,世上多是如此,在古舊的小鎮尤為嚴重,林婉兮不過小小丫頭,身份隻是個做飯尚且不錯的廚娘兼跑堂,能玩的通文人這些高雅的東西?沒聽說過聖賢的那句致世名言:女子無才便是德?
江青城咧開嘴笑了笑,沒太多解釋,這事不用過多解釋。
林婉兮躍躍欲試揉了揉手腕,她在之前寫過“老客”兩個字,字體纖細瘦金,少了些許風沙的味道,但就寫字的儀態和字體的優雅而言,是有本事的,隻是不知呂千草厲害到什麽程度,能不能蒙混過關。
“那行,說好的隨你挑,小老兒也不欺負你。”楊不休砸了咂嘴,仍有點難以置信,心想這個家夥真不知死字怎麽寫。
江青城還是傻兮兮笑著,輕聲道:“那就先比書法,客棧裡便有文墨,提筆便是。”
林婉兮聞言提著櫃台上那一套上一任店家留下的文墨什物出來,這會卻有些害怕了,拉了拉江青城衣襟,小聲問道:“我真的行嗎?”
到底是小丫頭,臨上陣就膽怯了,江青城遞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說來也怪,竟比林婉兮自己都來的信心十足。
“老三,你先上!”
楊不休來了精神,放聲吼道,身側呂千草應聲而出,起身站的筆直,一襲青衫隨之落的筆直觸在鞋面上,竟無一絲褶皺,仿佛村外的一汪清泉,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掐在胸前,確確實實有種文人風范。
可惜,江青城對這種莫名的文人風范無感,甚至惡意地想到他哥三做足了氣勢風范去找賣豆腐大嬸,隨後被亂棍打出的惡趣現場,在賣豆腐大嬸眼中,應該也不會對這些虛無的東西有感的吧!
江青城壞笑的同時,戰局正中央的兩人卻已經成了一幅劍拔弩張的畫面。
......
......
呂千草負手而立,做了個謙讓的手勢,林婉兮也不客氣,緩緩臨近窗口挨著電燈光線最好的桌子前,擦乾淨桌子鋪好了筆墨紙硯,在熾熱的燈光下,混雜著從窗外偷偷溜進來的一縷兩縷星光,緩緩研墨。
墨非好墨,筆非好筆,水卻是好水,水盂裡裝的是後院梧桐井的清水,清澈細膩,入墨極快。可惜,墨錠質量終究太差,不敢加水太急,緩緩而行一步一步加快,先重按後輕碾,下墨逐漸絲滑。
這可是見功夫的手藝,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原本不以為然的呂千草如今也來了精神。
林婉兮深吸一口氣提筆撰字,毫筆入墨緩緩一拖,一旋一扭,墨汁入筆且熟且勻,微微彎曲著身體,林婉兮悄然用筆,手腕輕抖在紙上劃出一道驚天動地的痕跡,猶如天地間忽然閃過的一道雷電。
第一筆之後還有第二筆,或急或徐,或勾或抹,橫拉豎湊,林婉兮的筆勢越發精粹而圓潤,恰恰一瞬間,筆鋒回轉,深深的一捺拖出近乎刀鋒般的浮現,寬厚有體,而後又提筆收工,筆觸在紙上的接觸面積越來越少,漸漸趨至右側最遠端,當筆觸離開紙面時,刀鋒中的寬厚消失,集於刃棱上的一點,恍若海天一線,紙上一股秀麗龐涓的氣息躍然而出。
林婉兮在紙上寫的字很簡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隻有個“林”字。
說實話,林婉兮慣寫小楷,可要寫小楷就需用好墨,一般的粗墨膠質太多,很難表現出那種細膩的線條,就拿現在的這“林”之一筆來看,油墨粗糙,紙面顆粒橫生,不夠黑,不夠亮,筆觸難免要受影響。
江青城寫書不行,不代表眼光不行,看完這個“林”字,心裡難免忐忑。
可惜,事實再一次證明江青城隻是醜人多作怪,呂千草砸吧砸吧嘴,臉上滿是迫不及待的神情,就像是電影裡那個評委喊出從今以後再也吃不到這種蛋炒飯該如何是好的哀歎,發自內心的渴求與呐喊。排開眾人,就著夜色的星光,他用消瘦的手指顫顫巍巍捉起桌上秀氣筆跡,瞅了又瞅看了又看,紙上這個蠅蟲般的細微小揩寫就的“林”字竟是秀氣細致到了極點。
要單純是這也就算了,偏偏最後一筆,劃過紙面厚實的一捺,超脫秀氣,棱角分明。
厚重與尖銳不常用在一起,不代表他倆不能同存,如今放在這裡一說,倒也勉強合適。
越發鑽研白紙上僅存的區區一個“林”字, 呂千草更是一愣,眼睛習慣性地眯成了一條縫,有若實質的米粒般光芒在狹小的縫隙中左右抖動,額頭上極應景地擠出兩道抬頭紋,很顯然,他看到的東西以及東西內在的含義,都比江青城要多一些,然後他想了很久,終於做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盡管油墨差點意思,盡管紙張粗糙,盡管寫的字暗淡無關,但關乎筆墨深處更細微乃至於精湛的手藝,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他緩緩說道:“林有萬木,自愧不如。”
江青城張大嘴巴忘記了慢慢流進嘴中的茶水,直到被噎了一口才回過神,喃喃道:“成了。”
站在江青城身旁的林婉兮一邊幫江青城捋順了氣,瞪大那雙清澈水靈的眸子,嘴角淡淡的一笑,矜持而又得意的模樣,可愛極了,江青城看著自家小跑堂竊喜的神色,卻止不住膽戰心驚,以前隻以為林婉兮很高,卻沒想到這麽高,再看呂千草那越來越慎重的正經臉色,江青城覺得自己要好好審視自家這個無所不能的小廚娘了。
或許也有可能是因為呂千草本身學藝不精,場面上隻是個檔次較低的比試罷了,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贏了沉浸筆墨半輩子的老先生,怎麽著都點詭異。
楊老頭臉色很不爽,出來混,在己方人多勢眾的情況下被對方拔得頭籌,這話說出去以後在小鎮必定是抬不起頭做人了,而且是在比試他們長處的前提下,狠狠地瞪了呂千草一眼,一雙倒錐子王八眼轉來轉去,很明顯,又在琢磨新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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