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青城與林婉兮兩人接著天光收拾行李,實際上也並沒有多少要收拾的東西,一二粗布糧包,三四金銀細軟,唯一不同的是林婉兮從天而降時帶來的雲鴛絳紫色長裙,按理說用不上了,江青城卻覺得好,非要帶上,說是顯得貴氣。
大多都是江青城在收拾,林婉兮跟在江青城身邊,溫順如小貓,偶爾見到過去的老物件,一狠心也全扔了。
等收拾齊整之後,忽然才發現有個重大的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是去哪裡?匆匆忙忙準備逃離繁華都市,著實是因為心裡恐懼,可恐懼之後,卻沒有下文了。
這事和林婉兮商量不了,江青城下了樓,正巧碰見住在底下的房東,拉著說了搬家的事,相互之間多少有點不舍。房東是個磊落的東北漢子,聽說年輕的時候進山攆過野豬,殺過黑瞎子,鬥過惡霸,扳倒過強權,可老了之後卻一反常態,渾身上下沒了半點凶悍氣焰,做的事說的話都透露著小心的意味,唯一不變的,大概就隻有這磊落的性子。
房東遞過來兩根煙,兩人就坐在客廳的茶幾邊對著猛噙了兩口,客廳立刻變得雲霧繚繞,惹得房東媳婦提著刀惡狠狠從廚房跑出來呵斥兩句,這事房東說了不算,還得是江青城跟這位老嫂子說了兩句好話才止。
“行,不說了,江湖有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有緣再見了。”江青城重重吸了一口,掐了煙,沉聲道。
房東老漢也吐了口氣,道:“這話說的卻酸了。”
“還有,你準備去哪?要幹什麽?有什麽難處?出了事情我怎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你?”房東老漢一口氣說道,盤問的技巧算不上高明,以至於讓江青城聽了怪異無比,這種問法太唐突,太冒昧,絕不是一般的詢問,江青城深深皺起了眉頭,一言不發。
房東老漢也是不動聲色地盯著江青城,末了眼角上挑朝著樓上瞥一眼,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青城啊,你是個好孩子,犯法的事情可不能乾,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青城皺起的眉頭又深了,原來他千方百計的藏著掖著,早就被人看個正著,這麽說來也有道理,活生生一個人又怎麽可能被他藏的乾淨。隻是一瞬間,江青城就想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也明白了房東老漢的意思,帶著笑意望了眼房東警惕的眼神,回應道:“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不過跟你心中猜測的不一樣就是了,林婉兮也就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妹,長安居大不易,準備找個偏僻點的地方賺點小錢而已,犯法的事情決不能乾,你放心。”
在一邊旁聽的老嫂子輕輕歎了口氣,放下菜刀走了,看似暫且相信了這個回答,江青城向後靠了靠,忽然自嘲苦笑道:“說要離開,可暫時也不知道該去哪,沒法給你準確的地方。”
房東老漢又掐了根煙,問道:“富貴不還鄉?”
江青城搖了搖頭,對於家鄉,江青城的概念很淺,唯一值得留戀的便隻有養他長大的老頭子,可惜,老頭子也早早去了,死了之後連屍體也被江青城按老人的叮囑一把燒了,扔進了大海,家鄉就自然稱不上家鄉!
“最好能去個古鄉古色的地方。”江青城開口打破沉默。
房東先是一愣,隨機一陣哈哈大笑,輕聲道:“那去江南怎麽樣?江南之南,煙花三月。”
江青城臉上忽然有了神采,恰有一份“朱衣自拭,色轉皎然”之感,畫面定格在這一秒。
房東老漢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副畫面,
一個二十五六歲年輕人,也許是對未來生活的諸多不確定感到懷疑,面部表情顯得有些僵硬,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前途的期待與熱切。 話沒說兩句,江青城反覆呢喃了兩句江南,起身就要走,房東拉住了他,不去看江青城那張喜悅的臉龐,輕歎了一聲,許久緩緩道:“要不要留張字條,以後趙丫頭要尋過來也有個音訊,怎麽樣?”
江青城又坐了下來,沉默片刻。
“青城啊,我是看著你和趙丫頭在一起的,雖說中間有什麽誤會,可也過去這麽長時間了,有什麽說不開的,你倆都是好孩子,犯不上這般……這事沒有誰對誰錯,沒有誰欠誰的,就看你願不願意留下點什麽,哪怕一兩句話都是好的。”房東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題,說了兩句便淺嘗輒止,呵呵笑了兩聲緩解尷尬。
江青城凝視著煙灰缸裡斷了半截的煙杆,斷了就是斷了,雖說能將就續一續,可如果沒有那個意願,就沒有那個必要,輕笑道:“老爺子你什麽時候也八卦起來了……不了,什麽也不留了,昨晚我就想通了,過去了始終是過去了。”
過去,現在,分明是兩個極端,人們隻以“人不如新”道人薄情,又有誰知道最大的原因或許是“舊人不覆”。
搖了搖頭,江青城起身,上樓,看到一直站在樓道口等著的那個人,咧開嘴笑了笑,輕輕地問道:“去江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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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在世人的心中總是有不可估量的分量,它仿佛是歷史留給現實的入口,也是紅塵中沾滿塵埃、滾燙疲憊的心靈出口,提起江南,總是有無數個想象,水鄉、荷塘、烏篷船、青石板、油紙傘……
江南,似乎是現今最好的選擇了,也是江青城與林婉兮的命運所在。
隻是這場命運好像在一開始就不順。
江青城背著一件大布囊,身後拉著箱子,下衣襟還拽著林婉兮,模樣算不上乾淨利落,甚至有幾分逃荒的感覺,在稍顯破舊的私營長途車運輸公司前,兩人就被攔了下來,賣票的大嬸原本粗理粗氣的,現在卻沒有多說話,一門心思盯著江青城不肯放過,邊上還有幾個保安合圍過來的跡象,保安頭子是個孔武有力的傻大個,穿著身破舊大棉襖站在一旁呵呵傻笑,可實際上眼神裡卻是掩蓋不住的精明,也是,都這個年代了,還以貌取人就實在太過分了。
江青城瞥了眼破舊的運輸公司以及破舊的大巴,心情算不上好,盡管是私營的且不太正規的運輸公司,可警惕性卻不差,眼瞅著拿不出身份證的林婉兮,說不讓走就不讓走。
江青城暫以身份證丟了為由說了兩句好話,賣票大嬸卻絲毫不買帳,連人帶行李被請進了休息室,大嬸從來都沒好眼看過江青城,嘴裡也是幾近刁難,“說什麽表妹,我看就是個人販子,姑娘啊,一個人出門在外可得小心啊,說不定就被人抓到山溝溝裡去賣了,完了你還在傻傻幫人數錢呢,這世道,什麽人都有可能。”
江青城無力反駁,一方面是對方人多勢眾,一方面是因為,她說的對……
仔細想想,自己還真是乾的人販子買賣,將人家騙到山溝溝裡,然後呢,賣給自己……
林婉兮出門照例是要戴上一頂鴨舌帽的,因為即將遠離繁華都市的關系口罩卻沒有帶,初一見便被賣票大嬸驚為天人,被賣票大嬸抓去角落說了一通,江青城不用聽也知道大多是關於他的壞話,最終只見林婉兮臉頰通紅,偷偷盯了一眼江青城,而後立馬收回,像極了怪裡怪氣的小偷。
賣票大嬸就更是簡單,毫不掩飾地走到江青城面前,深深地啐了一口:“無恥!”轉身瀟灑去了。
這哪跟哪啊?
……好吧,這次算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過程是艱難的,結果卻是欣喜的,載著兩人的大巴終於揚塵而去,江青城坐在車上,拉著林婉兮去了角落。盡管眼前仍是那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街市,江青城卻早已沉浸在江南的幽幽夢幻裡,街市這頭忽然襲來一陣強流,一瞬的光景,五彩的光芒映亮整個天宇,嘈雜與躁動在身後的世界中無限延伸!
遠行越遠,隻能看清繁華都市在天空的倒影。
再然後,連倒影都看不見了。
江青城猛然轉頭,望著身側的可人兒,忽然覺得一切都似夢似幻,又使得他多瞅了兩眼,然後笑容在臉上綻放,燦爛到恨不得讓世界上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傻子。
長長的舒了口氣,在這一刻江青城才完全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