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軒坐在牆角很久,隨後想起了一件事:林嵐是2級鬼靈,沒辦法離開那片十字路口所在的區域。
換句話說,這可以人為製造信息不對稱。
想到這裡,陳軒莫名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如果自己撒一個善意的謊,告訴她父母安在,一切都好,這樣她或許就了卻心願,自我消散了吧…
這個想法一出現,便不可抑製的蔓延開來。陳軒如同深陷苦海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在這個念頭下使勁揉了揉臉,站起了身。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電視櫃旁的照片,逃跑一樣穿過了防盜門,走到了樓下。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掃黑除惡”的告示。
陳軒莫名就覺得怒意橫生,劈手把它扯了下來,迅速撕成碎片:“掃你媽黑!除你媽惡!”
林國衛那樣悲傷而孤獨的老人,竟然被這些人定義成黑惡勢力,陳軒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拋開那多出十年的閱歷和“小圓滿鬼身”而言,陳軒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他沒有超高的智商,也沒有對人情世故的圓滑,對情緒控制的能力並不高明。發泄似的將告示撕掉後,他情緒緩過來不少——默默將碎片撿起來扔進垃圾桶,陳軒揉了揉臉,按照剛剛定下的計劃,去屋頂拿回衣服套上,邁步便沿著街道朝西邊走去。
他希望現在就和林嵐撒個謊,徹底了結此事。
陰沉的天空雲彩越來愈多,馬路上的狂風卷起了不少沙土,四周穿著短衣的人們都是盡量加快了腳步,因為這是夏日雷陣雨即將到來的典型征兆。
但陳軒心事重重的繼續向前,當雷聲作響、雨點打濕他的衣衫時,陳軒並沒有停下的意思,而是走近了面前的十字路口。
依舊站在路口凝望的林嵐原本表情平靜…或者說麻木,但是當大雨落下,四周行人紛紛躲起來時,那個站在不遠處的身影卻讓她瞬間激動起來。
她努力舉起手臂向他招呼,甚至原地蹦了好幾下,生怕陳軒看不到她似的。
悶雷滾滾,林嵐忽然愣住,隨後才意識雨馬上就要下大。她眨眨眼睛,舉起的手緩緩放下,然後指了指不遠處咖啡店前的遮陽棚,似乎是想讓陳軒過去避雨。
陳軒嘴巴微張,他已經在腦海裡編織出了一段盡可能合理的謊言,不過看到林嵐還在替自己著想,腳步一下子頓住。
但他怕再拖一陣就沒有了撒謊的勇氣,咬咬牙,徑直淋著雨走了過去。
夏日的雷雨來的迅速而猛烈,不過是十幾步的路途,“嘩嘩”的雨點便迅速打濕了地面,陳軒的襯衫很快濕透,沒半分鍾,雨水便大到十米之外的人長什麽樣都看不清,他來到林嵐面前,在暴雨的噪音中開口大聲道:“我去你家看過了!”
林嵐表情緊張,點點頭,雙手使勁絞著,看得出她非常擔心最終的結果。
陳軒說了一句話後就被暴雨灌進嘴裡不少水,他朝旁邊吐掉,繼續道:“我看到你爸中午買了個西紅柿,做了西紅柿炒雞蛋,還給一個什麽劉校長打了電話…”
林嵐太久沒有聽到這些信息了,當時就捂住嘴巴流下了眼淚,她拚命點頭,示意陳軒繼續說。
“我還看到你的臥室有個周傑倫的海報對不對?桌子上還放著教案。”
林嵐繼續點頭,哭的更厲害了。
陳軒在大雨中已經被澆的渾身濕透,他張大嘴巴:“看得出他們很想你!你爸媽他們…”
林嵐放下了捂著臉龐的手,
瞪大眼睛望著陳軒,生怕錯過一個字。 然而“過得還不錯”這半句話,卻硬是卡在了陳軒的喉嚨裡,怎麽也說不出來。
狂風吹過,劇烈的暴雨幾乎在橫著飛,陳軒的身體和臉頰被雨點打的“劈啪”作響,腦海中不由自主晃過林國衛在聽女兒往事時,那滿足卻又無比珍惜的表情…
他看著面前一臉小心翼翼、雙手緊握在一起滿懷期待的林嵐,隻感覺胸口仿佛被萬箭攢射,疼痛異常。
暴雨中,陳軒忽然轉過身,狠狠罵了一個字:“操!”
他一腳踢飛了腳邊被風吹來的塑料瓶:“憑什麽啊!操!”
“砰——”
能量爆開,瓶子飛出的瞬間,四周范圍內的雨水都被吹開,隨後馬上被大雨淹沒。
林嵐都被吹得向後退了四五米,差點坐在地上。她看著忽然失控的陳軒,滿臉茫然,隨後想到了什麽,嘴唇顫抖起來。
陳軒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站在雨中,徒勞的望著天空。
他發現真的站在林嵐面前時,自己根本撒不下這個慌。
不單單因為他知道林國衛的痛苦,更因為他明白如果撒謊瞞過林嵐,這輩子無論怎麽彌補,都無法擺脫自己是個無恥混蛋的事實。
陳軒雖然見識過太多黑暗,可越是如此,他越希望所有人都能過得更好一點…他曾墜入深淵,所以他深知深淵之中的苦難有多麽恐怖。
哪怕面前的人是個陌生人,哪怕陳軒可以轉身離開,但作為人的良知,讓陳軒根本無法做出欺瞞林嵐、獨享好處的事來…
大雨之中,陳軒流淚了。
佛曰慈悲,謂之給予眾生快樂,陳軒救下燦湖上的兩船人,讓他產生了自己是英雄、能夠拯救一切的錯覺。然而站在這十字路口時,陳軒卻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是自己根本無力改變的。
林嵐望著那在雨幕中仰頭抹淚的背影,一時間甚至忘了擦自己的眼淚。
過了好久,當雨水的噪音漸漸變小後,陳軒緩緩轉過頭,低聲道:“我看到了你父親屋子裡一些病歷報告…兩年前,你的母親心梗去世了。”
林嵐表情凝固,仿佛雕塑一樣楞在了那裡。
“你父親從那之後就沒有再去上班,他…他…”陳軒嘴唇哆嗦,組織了半天語言:“他有些抑鬱,我看到他在吃抗抑鬱的藥物。 ”
林嵐在搖頭往後退,她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今天我去的時候,他給一個叫小月的女人打電話,聊起你和小月一起去玉龍雪山的事…”
陳軒沒說完,因為林嵐已經哭得站不穩,噗通跪在了地上。
“伯伯現在的情況不太好,他雖然自己主觀願意和抑鬱症作鬥爭,可是…一個人這樣下去…”
陳軒現在已經不再去想撒謊的事了,因為自殺過的陳軒明白,逃避現實沒有意義,只有想辦法解決問題,一切才能繼續下去。
謊言只能帶來暫時的麻木,卻並不能治療傷痛。
林嵐得知了真相,此時已經哭得幾乎抬不起頭來,陳軒不得不蹲下身子,想了想,說道:“我…我以前也得過抑鬱症。”
林嵐緩緩抬起頭,血紅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恐怖卻又淒美。
陳軒表情認真:“我會找機會去看看伯伯,然後想想辦法。鬱抑症是病,而且是能夠治的病,不是什麽絕症。”
她還在哭,但似乎也在漸漸冷靜下來。望著陳軒,林嵐過了好久,終於無聲的動了動嘴唇。
即便不用寫字,陳軒也能看得出她是在問“為什麽”——畢竟兩人只見過兩次面而已,若說這麽盡心盡力的幫忙,似乎根本就沒有動機和理由。
“不為什麽…只是覺得有些事,在知道了以後,就注定沒辦法袖手旁觀。”
陳軒沒有思考便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知道,如果始終無人乾預的話,林國衛很大概率會走上自己曾經的道路。
而救人,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