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第一次在譚曉雅那兒聽到《巴赫》,他就斷言過,這絕對不是單曲,一定是鋼琴曲集,但是隨後再也沒有聽到其他的《巴赫》,他也覺得很正常,畢竟,他從第一首裡已經看到了創作者的野心,但他隱隱覺得,如果這部鋼琴曲集能夠全都保持第一首的質量完成的話,那麽這些曲子裡所包含的樂理總量,以及創作者自身需要具備的樂理知識儲備,都將達到一個相當驚人的地步——然而曉雅說過,那個年輕人大學剛畢業,於是秦明斷定那個年輕人只是天賦異稟有所感悟,所以碰巧創作出了這部鋼琴曲集的第一首,他是斷然不可能作出後面的曲目的,他還需要漫長的、艱苦的、海量的知識吸收才行。
最低……最低……最低也得再過十年,或許二十年,他才能把這部鋼琴曲集全部完成。
當白君文在飯店裡承認有新作時,秦明覺得很正常,他願意承認白君文是個相當有天賦有靈氣的創作型音樂人,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白君文拿出來的,居然是《巴赫》系列,而且,這第二首曲目的質量,比起第一首來,沒有絲毫的遜色!
他從這一曲裡更清晰的看到了白君文的野心,他發現《巴赫》系列還真是如他意料之中那樣循序漸進,正在努力把音樂裡面許多最重要最經典的東西全都包括進去。
簡而言之,白君文的這種企圖,可以概括為“一部曲集囊括天下音樂”,“做一部世界音樂的總綱目”,“車同軌,書同文,給音樂定一個標尺,做一個標準界定。”
這是多麽可怕的野心!
然而在夢境世界裡,這確實是《巴赫》做到了的事情,否則,它又何至於被人稱為音樂界的《聖經》呢?
秦明已經有點不敢亂說話了,他知道白君文其實是在謙虛的等待他的點評,可他不敢說,他咳了一聲,道:“還有嗎?”
“還有啊。”白君文的回答理所當然、波瀾不驚,就仿佛就只是在說“鍋裡還有飯,吃完了可以再盛”一樣,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掏出來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秦明吞了口唾沫,感覺到說話有點艱難:“那你繼續啊!”
白君文點點頭,重新把身體轉過去,再一次端坐、閉眼、深呼吸、睜眼,然後,《巴赫》第三曲響起。
秦明的心跳微微有些加快,他沒有去看自己手底下那幫目瞪口呆的學生,而是迅速閉目,全神貫注的聽下去。
他想要聽得清楚些、更清楚些,他想聽聽這曲子裡究竟還有些什麽東西,這種感覺甚至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隱隱的恐懼,就像是他正在打開一個充滿未知的潘多拉盒子,明知道裡面有大驚喜在等待著自己,卻又因為這種驚喜過於巨大過於猛烈,於是又有些害怕自己承受不住。
許久之後,《巴赫》第三曲結束。
秦明張了張嘴,聲音有些沙啞:“還有嗎?”
“有啊。”白君文的態度平淡得讓人有些牙癢癢,他是那麽遊刃有余的繼續開動,彈出來的曲子卻全都是嚇死人的那種。
《巴赫》第四曲。
《巴赫》第五曲。
《巴赫》第六曲。
《巴赫》第七曲。
白君文終於有些累了,手指頭都有些抖,他站起來,衝著秦明尊敬的欠了欠身,問他:“這樣可以了嗎?”然後他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補充道:“有點累了。”
外面的下課鈴聲已經響過了一回,教室裡卻沒有過任何多余的聲音。
除了琴聲,持續至今的琴聲。
從頭到尾的《巴赫》,正襟危坐的聽眾。
“白君文……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秦明的態度已經跟剛開始完全不一樣了,剛才的他和藹可親,面帶微笑,無論說話做事的風格都讓人如沐春風十分舒服,可這時候,他的表情很嚴肅,甚至有些嚇人,他直勾勾的盯著白君文,語速很慢,一字一句的問他:“這部《巴赫》……究竟有多少首曲子?”
白君文被他的態度弄得有點緊張,於是也站得更端正了些,老老實實的給他交底:“秦院長,一共四十八首,全稱應該是《巴赫十二平均律曲集》,至於巴赫這個名字……您知道的,我就是隨便起了個名字,其實沒什麽特殊含義。”
秦明咬了咬牙,帶著強烈的不信意味,繼續問道:“四十八首,全都寫出來了?”
“嗯,”白君文肯定的衝他點頭:“全部寫出來了……您要看嗎?”
到這時候,他已經隱隱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了。《巴赫》的牛逼,其實是隨著境界逐步提升的,白君文剛剛從莫扎特手中拿到它的時候,還只能隱約覺得它很強大,而後來,譚曉雅聽到白君文彈《巴赫》也同樣只是隱約覺得它很強大,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候的白君文本身還不夠強,而譚曉雅雖然底子厚實,但是主攻的方向卻也不是樂理研究。
直到白君文跟李思穎又合作了一段時間,在那個已經有了《巴赫》的夢境世界裡感受各種世界名曲,這時候的白君文才隱隱有種大成的意味,他甚至覺得夢境世界裡的音樂界其實是比他這個世界的音樂界更加成熟更加高端一點的,而這一切,就有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巴赫》——用《巴赫》啟蒙,或是用《哈切夫斯基練習曲》啟蒙,打下的基礎和對音樂的初始領悟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這時候轉頭重新審視《巴赫》,會有一種越看越心驚的感覺,若是繼續深挖,繼續琢磨,甚至有種“細思極恐”的感受。
而秦明是什麽檔次,什麽境界?他一路聽下來,會怎麽想?
白君文這一刻甚至有點怕自己露餡,因為《巴赫》裡麵包含的樂理太龐大了,如果他在《巴赫》之外的其他地方沒能表現出相應的樂理儲備,就會被秦明懷疑是剽竊——雖然這個世界並不存在那個“被剽竊人”,但是,這畢竟算是一個不小的破綻。
事實證明白君文是想多了,秦明只是震撼,還不至於懷疑,他皺著眉頭想了半晌,才道:“你能不能再彈幾首?”
這話說出來,譚曉雅是知道恩師心態的,大約是依然不信白君文的創作曲目能始終維持這樣可怕的高水準,所以想多聽幾首,看看後面會不會掌控不住質量開始大幅度滑坡。
白君文卻不懂,還在擔心秦明看出破綻,於是他乖乖的坐回去,繼續調節狀態。他的想法是,必須力求用最好的狀態彈奏,這樣才不會讓秦明覺得自己有問題。
於是接下來的四首發揮的越發完美,四首彈完,時間又過去許久,太陽已經偏西了,天邊的雲彩格外豔麗,而這間教室的門,一直沒有再沒打開過,直到這時候,才忽然聽到很細微的“咕”的一聲,大家扭頭看去,一個女博士生臉紅紅的,羞道:“不是我。”
原來,卻是因為耽擱太久而餓得肚子開始叫了。
秦明已經被震撼得無語了,他示意白君文停下來不用再彈,然後先揮揮手讓自己的學生們都下課,趕緊滾蛋,再然後,他走過去自己把教室門關上,又把燈打開,態度很認真的坐到了白君文對面。
教室很大很空曠,譚曉雅懂事的躲到了一邊,於是偌大的教室裡,只有這一老一少相對而坐,氣氛陡然變得嚴肅起來。
白君文有些局促的扭了扭上半身, 他還不太適應這樣一位大佬用這種慎重的態度坐在離自己這麽近的地方。
秦明一開口,白君文就愣住了:“我錯了。”
白君文更局促了,他求助式的去看譚曉雅,譚曉雅卻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專心點聽老師說話。
秦明歎了口氣:“我還想著讓你當我的學生,想教你樂理……我是怕你在自學的時候走太多的彎路,所以想扶你一把,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白君文,你的鋼琴演奏還有比較大的進步空間,這方面我其實是可以教你的,但是樂理水平……創作能力……我恐怕是沒臉說能教你了。而且,讓你來我這裡當老師,太浪費了……”
說到這裡,秦明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了:“你在樂理上的研究,我能感覺到其博大。如果你能走的更遠……那就應該接著走下去!而不是停下來去教什麽學生。”
白君文其實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但是當這樣一位大佬面對面如此誠懇的把這番話說出來,他依然覺得這是有些難以承受的重量,他趕緊謙虛道:“秦院長您太客氣了,其實我……”
“你不用謙虛,我都懂,”秦明其實完全不懂,他舉手製止白君文的話,又歎了口氣:“難怪你在吃飯的時候不願意答應我……你說要考慮一下,是在給我面子吧,哈哈,老頭子我倒是不在乎面子什麽的,只不過,我確實教不了你,我很慚愧,並且願意收回前面說過的話……不過,如果你希望能夠在樂理上走的更遠,也不是沒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