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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84章 許爾團聚
宰相劉從一,當真深諳在禦前奏稟“不要多說一個字”的門道。

“劉相國,蕭相國在朕跟前,急著奏請韋皋去淮南做節度使,為何朕令他與你商議時,他卻不肯?”德宗見劉從一又折回來求見,有些納悶。

面對天子的發問,劉從一,表現出他祖孫三代,哦不,祖孫四代在朝為官的看家本事,滿臉謙遜平靜的容色,言簡意賅道:“回陛下,蕭相說,此事不與臣商量。”

“什麽意思?他要自己作主?”

“臣不敢妄測。”

“砰”地一聲,德宗將手中正在寫詩的紫毫筆扔在案幾上。

侍立一旁的霍仙鳴忙上前,囁嚅著惋惜道:“陛下息怒息怒,這好的一首七絕,莫被弄糊了。”

德宗哪還有心情寫詩。

“朕真是好福氣,自登基以來,歷任宰相,一個比一個倨傲不恭。蕭複,是新昌公主的子脈,臣才這般信任他,甚至勝於信任同樣出自我李唐宗室的李公勉,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歷來,聖主最忌諱在核心朝臣間紅口白牙地直接說出親疏遠近的態度,德宗看來是又一次嚴肅認真地不高興了,才在劉從一面前,紅口白牙地把蕭複和李勉都黑了。

黑完了,仿佛看著劉從一而想起了往事,德宗又歎氣道:“若是盧杞還在朕的跟前,朕何至於如此心力交瘁。”

劉從一不急不徐道:“臣聞陛下此言,羞愧難當,是臣愚鈍顢頇,不能如盧門郎……不能如盧司馬當年那般,為陛下分憂。臣請辭平章事之職。”

“你慌個什麽?要辭,也應該是蕭複辭去他的相位!”

天子怒意更熾,劉從一趕忙將身子又矮下去三分。

德宗瞧著劉從一堪憐的恭順模樣,也覺得他何其無辜,又叫蕭複看不上,又來自己禦前聽了一頓牢騷,於是緩和了口吻道:“罷了,劉相先退下吧,韋皋鎮淮南之事,再議。”

出了日華門,往丹鳳門疾步而行之際,劉從一遙遙望了一眼金吾衛杖院方向。

他當年在禦史台為官,韋皋還是個從八品的監察禦史,張延賞向他打過招呼,提攜照應一下自己這個有些書生氣的女婿。

劉從一與韋皋打了幾回交道,反倒覺得張延賞過於謙虛了,他這東床可不是個書呆子,堪為大用。果然,不過數年,他已經接了渾瑊的職。

只是今日之事,若你韋將軍丟了去江淮膏腴之地做節帥的機會,本也因池魚緣由,老夫針對的並非是你。

劉從一這般喃喃自語,心中著實毫無愧意。受人之恩當思回報,劉相國甚至還得了意外之喜,他咂摸著方才天子對盧杞的思念,頗有些關於恩公盧杞將要官複原職的大膽展望。

……

兩日後,德宗正左思右想,若不依著蕭複的建議把韋皋派去淮南,糧船停滯不前的攤子,怎麽個收拾法時,李泌主動請了牓子,要與天子奏議潤揚二州糧船滯港之事。

有些出乎李泌意料的是,德宗渾然未提蕭複此前另派節度使的建議,而是直接問他:“李公,你倒與朕說說,陳、韓二人,朕先安撫誰?”

李泌道:“韓滉素負令名,且在江左,臣以為應先安撫韓節度。陛下可知,韓節度次子韓皋韓仲文,在禮部剛剛做了考功員外郎,重陽後本要往南去探望他阿父,就因為朝堂上下毀謗紛紛,非議洶洶,韓皋至今不敢離京,唯恐謗語誣言更為沸騰。”

“哦?”

李泌點頭,繼續道:“韓節度古稀之人,韓仲文也已年過不惑。這韓仲文中年得子,小郎君今年才三歲,韓仲文本也想這個月帶去潤州給韓節度和韓夫人瞧瞧。

”德宗原本目光灼灼盯著李泌的雙眼,微微低了下來。

“李公,你說,後世史家,會怎麽寫朕?若寫朕偏躁固執、常與人爭辯較量,已算客氣的了。說不定還會將朕寫得性多猜忌、冤殺臣子,劉晏,楊炎,崔寧,這一個個,一樁樁,都是鐵證。”

李泌聽到天子的嗓音明顯有些顫抖,好像一根繃緊的弓弦,令空氣都緊張起來。

但這種緊張中,又透著一股悲涼,與此前對李懷光那番造作的感慨很不相同。

面前這位大唐帝國第九位天子,仿佛一隻被蛛網纏住的蝴蝶,一條擱淺在河堤的鯉魚,一棵山火光焰中的孤樹。

李泌猜想,同樣的情景,自己還未從杭州去到奉天時,或許年輕的陸贄陸學士,已經見過好幾回。

大部分時候,天子的那種自大與卑怯的矛盾,那種雄心與狹志的矛盾,那種清傲與鄙俗的矛盾,無須眼力如李泌者,只怕多少禦前臣子,都是心知肚明的,無非有的直言進諫,有的迂回婉轉,有的阿諛奉承,有的裝聾作啞。

但不知,有幾人,心中是真正懷著悲憫的。

李泌沒有厭惡,也沒有恐懼,他只是有些悵惘,甚至,還起了一絲鮮明的困惑。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

人,無法選擇他以何種身份降臨到世上,王公還是平民,良籍還是賤籍,在省視自己的身份之前,有許多人,確實是如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般努力地自我拽扯著前行,想著有所作為,開創一番新天地。

可是,勤勉奮發的人,孔武有力的人,若欠缺識人之智,也乏有自知之明,卻手握皇權或者兵權,真不知道,會帶著自己和周遭之人, 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人的心性,和他的命途,究竟何為此岸,何為彼岸?

禦書房內,君臣二人如此相對默然了片刻,德宗才仿佛又回過神來,平靜地對李泌道:“李公提到韓仲文,可是要勸朕放他去潤州?”

“正是,事不宜遲。”

德宗爽快道:“那李公今日便帶著朕所賜緋衣一件,去韓府傳朕的口諭,令韓仲文速往潤州探望其父,並告知關中恐有斷糧之危。”

“遵旨,陛下信臣,臣可複以家小性命擔保,不出一月,潤州糧帛必至東渭橋。”

韓皋是韓滉唯一的兒子,其幼子又可算是韓家單傳血脈,作出讓這祖孫三人在潤州團聚的決定後,德宗皇帝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回憶起那些在奉天看著鹹陽的朔方軍與神策軍遷延不進的日子,內心深處也覺得,身為君王,進入與軍帥的拉鋸局面,比乾脆看到他們舉兵反叛,所受的煎熬更甚。

龍心一悅,他便想起太子和普王來。明日又是旬休,無朝議,德宗於是令霍仙鳴分別去少陽院和永嘉定坊,宣太子夫婦與普王,到綾綺殿陪自己用膳。

綾綺殿就在德宗寢殿蓬萊殿的東邊,是一精巧的別殿。大明宮過了宣政殿所在的第三道宮牆後,便是內廷。內廷中,西邊延英、含象、金鑾、麟德等殿,為君王詔見心腹議事、與詩臣學士唱和、宴飲重要使節而用,東邊浴堂、綾綺、宣微等殿則是帝妃日常起居所用。

設宴綾綺殿,帶著輕松和美的小型家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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