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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56章 情海翻波
  韋平與韋執宜在帳外談得片刻,拱手別過。

  帳內,韋皋將刀歸架,坐於胡床上,從薛濤端來的銅盆中,掬起熱水潔面。

  “拾遺倒是開門見山,求節下你出面,央張公查訪當年韋凝硯的死因。”韋平向韋皋稟道。

  韋皋將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韋執宜有了清君側之功,倒頗敢開口。嶽父是西川全鎮之主,哪有空理會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債。”

  言及此,韋皋瞥見薛濤端著面盆出帳去的背影,忽又驀然心軟,低聲對韋平道:“罷了,既然連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為她訪了其父音信來,那韋執宜雖為我所厭,好歹是諫官,莫去得罪。況且,他對其兄遇禍之事耿耿於懷也是人倫常理。”

  韋平躊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親薛隕亡於出使途中,消息確鑿,亦不難知。而這韋凝硯當初到底是否死於崔寧之手,如今事過境遷,崔寧又已伏誅,讓節下的嶽父如何查得?若毫無頭緒,又只怕那韋執宜以為我等未盡全力,去禦前尋個旁的由頭參咱們一本。別看這拾遺只是八品官身,要見陛下可比各鎮節度使還容易......

  ”他正說到此處,只聽帳外“哐啷”一聲,響起銅盆落地之音。

  韋平忙去掀開氈簾,但見薛濤面色悲戚地立在那裡。

  韋皋估摸薛濤聽見了二人言語,也知事到如今總須向她說個清楚,便道:“進來說話。”

  不料薛濤卻不挪步,隻直勾勾地盯著韋皋,少頃又跪下,顫著嗓音道:“妾鬥膽請問節下,是否奉天城雲車戰事前,節下已知悉家父過身的消息?”

  韋皋尚未搭腔,韋平已厲聲道:“薛氏,怎麽聽起來對節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語無狀!”

  薛濤咬著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韋皋臉上。韋皋歎了一聲,站起來走到氈簾處,俯身拉起薛濤,眼中柔色一閃,安撫道:“韋虞候確是早已從西川張公處,得知令尊於持節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擔心你小小年紀,一時經不住,想著怎生慢慢說與你知,不料軍情危機,竟是將此事耽擱了。”

  薛濤沉默片刻,將手從韋皋掌心抽了出來,後退幾步,撲通一聲跪下,衝韋皋磕了幾個頭,起身離去。

  韋皋愕然,側頭看看韋平,似在問,這小娘子,什麽意思?

  礙於堂弟是位高權重之人,韋平素來自誡務必對其言行恭謹,此時見到韋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輕後生般不知所措,難免忘了掩飾,帶著略有些曖昧的口吻道:“節下,此女年歲不大,脾氣倒不小,若節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說!”韋皋叱道,“不可對命官家眷輕侮!”

  韋平忙收起調笑之意,低頭應了一聲。

  韋皋不再多言,與韋平一同出帳巡營。他眼觀各營灑掃操練之情形,心中惦記的卻是薛濤。

  “這薛氏為何在意雲車攻城?是了,定是因為那日之前,她問起其父訊息,我還哄騙她一切安妥,還要給她在長安做媒。次日叛軍強攻奉天城,滿城皆以為城池不保,若眾人真的於那日殞命,這小薛氏豈不是臨死前都不知其父過身的實情。”

  韋皋自認想明白了薛濤為何對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雖頗負詩才,卻也是個不好哄的。

  他騎於馬上,視野甚闊,遠望見膳棚方向,薛濤仍與其他仆婦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堅韌。

  方才韋平的話實在有些觸動他內心深處的一念之願。

  或者,待局勢平定,我便問問她,是否願意入我韋城武府中?

  她莫不會嫌我老吧?

  韋皋心中訕訕道。他感慨自己這三十余年,少時以門蔭入仕,後得嶽父宦海照應,沙場上運氣也不差,如今聖眷漸濃,怎地偏偏情路總是這般不上不下。

  韋皋轉到城門邊上,看到晌午之後,又有些物資陸續進得城來,包括退守邠州後的韓遊環,又是遣使又是運糧,大約巴巴地盼著德宗寬宥他丟了梁山之過。

  韋平道:“這朔方軍淵源的藩鎮,或者將帥,不論姓李姓韓還是姓杜,如今看來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親藩了。”

  韋皋靜默不語。

  韋平忽然意識到說錯了話,忙道:“當然,咱們隴州奉義軍,和韋節度泰山大人的西川軍,更是,更是……”

  韋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話已然錯得離譜,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們於險境哪。事關前程,還是少開口得好,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錯了,買些胭脂釵環接著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說錯話,你看看崔寧。”

  他二人正言語間,忽見一支車馬往城門而來。

  到了近處,韋皋看清是翰林學士陸贄和唐安公主駙馬韋宥。

  陸學士青衫飄逸,韋駙馬朱袍齊整。這一紅一綠兩位,都是相貌堂堂、儀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貴駕而自然有種廟堂氣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鐵的奉天行營中,好歹讓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儀仗之威。

  “韋將軍,聖主遣韋少監與下官,前往禮泉犒賞朔方軍。”

  陸贄對韋皋,既無慍色,也不躲閃,簡練地通報出城的目的。

  韋皋微微吃驚的,倒不是陸贄臉上那仿佛什麽也未發生過的彬彬有禮,而是聖上前日剛殺了崔寧,今晨便派了內相和駙馬去李懷光處勞軍。

  或許天子恰恰就選擇火上澆油的方式,來看李懷光的態度。

  即便如韋皋這樣並不從內心反對德宗殺崔寧的人,也感到,時局未穩的前提下,天子此舉,過於冒險。若真是又打又揉,那便應揉得有誠意些,將李懷光宣入奉天城來奏對,再封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陸贄猜到了韋皋那難以掩飾的訝異表情的緣由。

  昨日韋皋的舉動,令陸贄對此君深深失望,但他仍平靜地承認,韋皋是個聰明人,起碼比盧杞之流要明白大局利害一些。陸贄何嘗不想勸德宗,既然崔寧都殺了,這假想中李懷光的夥伴已除,便好好與李懷光君臣長談一次,莫再激化他與朝廷的對立。畢竟,神策軍李晟和尚可孤手中的隊伍,加起來也不過萬余人,若不繼續依靠朔方軍,長安怎麽能奪得回來。

  結果呢,德宗倒好,不但繼續拒絕李懷光入奉天面聖,還讓陸贄和韋宥去送丹書鐵券,並傳達聖意:崔寧該死,但李節度莫想多了,這丹書鐵券便是我李唐對你的嘉許,和保證。

  陸贄當時很想直言相問,此等餿主意是誰出給陛下您的。不過經歷了崔寧之事,陸贄決定逐漸放棄自己素來的清高自重。既然陛下讓他和駙馬去送丹書鐵券,他便去,若李懷光聽了崔寧受戮的消息而有所驚怒,那他陸贄也已想好,如何回稟聖上,借機嘗試除掉朝中那個禍害。

  韋皋將陸贄與駙馬,恭恭敬敬地送出城門。晴天白日下,他自奉天城中軸線的黃土大道往行宮方向望了一會兒。朔風自西北來,卷起陣陣塵埃。

  但風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豈如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湧動呵。

  正沉吟間,隴州軍中的醫官,挎著醫箱小跑而來,在韋皋馬頭前恭敬道:“節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準備停當,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韋皋道。

  ……

  正是朝食已畢,若昭一面灑掃院落,一面在回憶方才那無法讓她即刻釋懷的場景。

  晨間,阿眉來了。

  她又送了兩個小陶罐,說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資,她陪伴蕭妃左右,得些止血收傷的藥膏,並非難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謝,問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給她端蒸餅。回來時,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傷口。

  “阿姊真是心靈手巧,這包扎之術,甚有章法,難怪昨日夜裡,你左右推辭,不勞我動手。”阿眉口中誇著宋若昭,一對波光流轉的藍褐色眸子,卻盯著皇甫珩。

  她的身體擋著皇甫珩,待若昭輕咳一聲、她回身嫣然一笑時,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說不清是感激還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覺得皇甫珩與阿眉,表現出她所陌生的容止。異樣的警惕,瞬間漫上她心頭時,她甚至覺得比此前聽到阿眉要與唐廷以兵換地的交易時,更為駭怕。

  但丈夫見她進來,及時地表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慮了。或許這阿眉在長安酒肆數年,縱然心氣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卻已不知不覺會流露出風情罷。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確表現過對這個胡女留心設防之意的。

  轉念間,阿眉已上前接過蒸餅,坐在案前吃起來。她邊吃,邊輕聲說了些東宮日常,仿佛以一些雖談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輕易能獲悉的訊息,作為讓氣氛變得不那麽尷尬的手段。或許微微牽涉朝議,皇甫珩聽得頗為認真。

  若昭卻反而更加不悅。這是她的住處,她並不喜歡一個外人來掌控一種局面,尤其是一個阿眉那樣的女人。

  阿眉終於告辭後,皇甫珩盯著若昭道:“你怎麽,對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來丈夫並非自己想的那般怠於察言觀色。她乾脆直言:“彥明,韋將軍提醒過我,阿眉似有慫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謀劃。所以我再見她,總覺得,她不再是那個與我共過患難的胡女。”

  “韋將軍?”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聲,“你對此人倒還改不了崇敬之心。隴州韋皋真是能耐,教你這般相信他的話。”

  若昭忽然一陣煩躁。自昨日驚變到現在,短短幾個時辰,這已是她與丈夫第二次因為韋皋陷入不睦的言談。

  偏偏皇甫珩又往煩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寶末年安史之亂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兩次,有何值得大驚小怪之處。若真是心憂社稷的君子,又怎會趨附小人、構陷良將?如今少了崔仆射這般忠勇的老臣,涼了朔方軍的心,只怕不必什麽吐蕃王子公主來提,聖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見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不屑。她心中憋氣,又不敢也不忍繼續爭執,生恐皇甫珩肩頭的箭傷又出什麽紕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轉身,皇甫珩已先往門外走去,邊走邊道:“我自認真心對你,那日城下是想著你在城中,才奮力一戰。怎地如今,你與我說不上兩句話,不是哭便是惱。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擔憂。過得半個時辰,我自會回來。”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若昭才仿佛回過神來。是啊,若算來,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裡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為何白日裡總因為這些外事旁人,頻生齟齬。

  若昭走到院中,從井中打了一桶水上來。自從來到奉天,沒有了婢女,她已學會不少雜役之事,力氣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凍,井水卻從未冰封,若昭盯著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當朝那頗有名氣的女冠詩人李季蘭的詩:

  “至近至遠東西,

  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

  或許,自己成親未久, 太過緊張小心,無論何事都愛搶在皇甫珩前頭作主,讓丈夫無所適從?

  若昭茫然地歎了口氣,回過頭,不由一怔。

  柴門外,竟站著那韋皋韋城武。

  韋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獲悉陸贄一行去李懷光營中,因想著陸翰林與駙馬必能見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氣來找皇甫珩,正好將軍中醫官所備的傷藥一並送來。劉宅在望時,他又猶豫了。崔寧一事,皇甫珩對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韋皋此刻拜訪,那皇甫珩怕是連門都不會讓他進。

  還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態度。

  韋皋踟躕間,卻驀地見皇甫珩自宅門而出,面色嚴峻。

  “他又去哪裡?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門?”

  韋皋暗道。他於是將馬拴了,待皇甫珩走遠後,來到劉宅門外。

  他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後一動不動,好像在出神。韋皋盯著那精致如畫中仕女的側臉,那張臉抬起來,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撫觸,神情卻並無分毫舒悅。

  韋皋想,自己晨起練刀前,也常如此。白晝的亮光,似乎並無法真正溫暖他們的身體,趕走他們的愁緒。雖然他與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處驚不亂的性子,可他們,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韋皋看了許久,到後來,實已站在了劉宅門外。

  他正凝眸思慮,便被宋若昭轉頭看到了。

  一瞬間,韋皋心頭隱隱作痛。倘若當年在長安酒肆,宋若昭讀完詩句,也如此回頭,或許一切又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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