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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54章 縊殺崔寧
  奉天行宮的議事堂之後,穿過草木凋敝的院落,便是幾間原來行營兵馬使、奉天縣令、各曹參軍等辦公的小屋。

  相對寬敞的一間,在德宗播遷奉天后,被那如今已逃跑的裴敬裴縣令,獻出來作為聖駕批閱邸報、與陸贄商議詔令起草的書房。

  見到君臣皆是面色鐵青地從前朝議事堂轉回來,被詔來看押崔寧的龍武軍使令狐建忙向德宗行禮。

  令狐建在這一個多月中,始終不是禦前核心的成員,與崔寧打交道不多,更無不諧之處,此番率士卒前來羈押崔寧,也是奉旨行事。他在晌午時對崔寧一直客客氣氣的,還與崔寧在院子裡面對面地吃了午食。

  他們均是武將,也不乏兵戈陣法之類的談資。由於那已成死鬼的彭州司馬李萬與令狐建有幾分交情,而崔寧的家眷又與延光公主常有往來,二人甚至還帶著不知是促狹還是惋惜的口吻,說起李萬這樣的大好男兒,怎麽會甘於委身半老徐娘的延光,又怎麽那般倒霉,莫名其妙命喪宋若昭之手。

  然而此刻,令狐建再次見到崔寧時,隻匆匆對視一眼,就迅速地將目光移開了。

  崔寧覺得德宗既然聽了太子一句話,同意皇甫珩來看著信與韋執誼對質,自己就還不算瀕臨絕境,因此對令狐建的躲閃態度未太在意。

  但他武將的敏銳直覺,很快就讓他發現了院中的異樣——令狐建原本帶來了四名禁軍力士,眼下,只有兩名站在院中。

  崔寧微微四顧,想找另外倆人,卻聽德宗回過頭,冷冷道:“崔仆射,你還在找誰做救兵?皇甫中丞一人還不夠麽?”

  眾人忙又將上半身矮了一矮,仿若頭頂有雷霆。

  進了書房,德宗口氣和緩了些,向韋執誼道:“韋拾遺,你將王翃妻室的書信去給崔仆射看一眼,問問他還記不記得信上所寫之事。崔仆射,崔仆射……”

  崔寧卻仿佛在一瞬間陷入呆滯,對天子的喚聲沒有反應。

  他方才踏入書房之際,便憑著大半生在戎馬廝殺中掙命的經驗,發現帷幔之後藏著人。並且,或許是那隱藏之人也處於慌亂中,竟將一條白綾露了出來。

  崔寧又定神看了一眼,那確實,是一條白綾。

  崔寧的心猛地抽緊了,恰在此時,韋執誼將一頁益州黃紙展於他面前。

  紙上,什麽也沒有。

  一個字,也沒有。

  崔寧的眼神從驚異變為憤怒,又從憤怒變為頓悟,再到一種絕望。

  他望向德宗,這個比他小二十歲的男子,僅僅因為擁有萬人之上的權力,便可以在冤殺臣子這件事上用了如此諷刺的方式?!

  他崔寧,自問無論在西川,還是在長安,或許跋扈,或許驕奢,或許暴躁,但他愛財愛地愛女人,卻真的從未有一日去覬覦過李家的天下。然而天子,難道僅僅因為他曾做過蜀地節度使,又與當今兵力最強的朔方軍節度使李懷光交好,就非要置他崔寧於死地,才能覺得寢食得安嗎?就在數日前的奉天決戰中,他崔寧的死戰之志,天子莫非看不出來?是豬油蒙心了嗎!

  崔寧又將目光拉了回來,看著韋執誼。

  他忽然暢快地笑了,然後用極輕的只有韋執誼能聽到的聲音說:

  “令嫂,真是傾城佳人。”

  如魔鬼的聲音。

  韋執誼拿著黃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氣息粗重,難以克制自己。終於,他撲了過去,扼住崔寧的喉嚨。

  這下事起突然,

侍立在較遠處的陸贄和皇甫珩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又不敢擅自上前,隻得看著德宗連叫“陛下,陛下!”  幾乎同時,霍仙鳴已直著嗓子叫起來:“這是反了,來人!來人!”

  帷幔後果然衝出兩名龍武軍力士,徑直往崔寧奔去,其中一人拉開韋執誼,另一人便要將手上的白綾往崔寧脖子上套。

  電光火石間,崔寧已趁著韋執誼放開他脖頸之際,一把撿起落在地上的黃紙,揉成一團塞進嘴中,迅速地吞下喉去。

  陸贄大驚,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搶上前去拽住禁軍力士的袍角:“住手,陛下何曾發話讓你們如此對待崔仆射!”

  “敬輿!”德宗一聲斷喝。陸贄回頭,駭異地望著天子。

  “尚書省仆射崔寧,向來肆侈窮欲,汙逼將妻,更有附逆賊泚、湮滅罪證之行。國法難恕,天理難容。念其於奉天之戰中略有襄助之舉,朕特加恩典,賜其全屍。”

  德宗聲如沉鍾,仿佛準備既久似地,念出這番口諭。

  此時,驟臨驚變的皇甫珩,終於醒悟過來般,上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陛下聖明,崔仆射定是被構陷的。臣還未認信……”又轉身向崔寧道:“崔仆射,你緣何,緣何將偽信吞了!”

  崔寧的脖子上已經纏上了白綾。他看著皇甫珩,苦笑不語,心道:“癡愣的後生,你還想不明白?老夫這樣做,是臨死前不拉你墊背呐。當年在西北防秋,姚涇州發兵馳援老夫的人情,現下可算是還了。”

  突然,他脖子上的白綾倏地拉緊,令他本能地去抓撓。他的眼球、他的舌頭,仿佛都在往外逃亡,要離開這具馬上就要失去生機的身體。在瀕死的一刻,他聽到很遠的地方,仍傳來皇甫珩請德宗收回成命的苦苦哀求……

  陸贄和皇甫珩面如死灰地回到前廳時,雖然前後不過三兩炷香的時間,太子李誦與韋皋等人卻覺得好像過了漫長的一天。

  霍仙鳴出來倒面不改色,仍如慣常那樣和和氣氣。他不緊不慢地將德宗縊殺崔寧的口諭念完後,連那坐於廳堂角落不停記錄的史官趙元一都驚訝得住了筆,又探尋地望著陸贄。

  陸贄也已漸漸平靜下來,對史官虛弱地揮揮手:“秉筆記之!”

  言罷又向廳中眾人道:“陛下心神交瘁,疲倦已極。但念及社稷安危,尚有些東渭橋軍情,要查問韋拾遺。太子殿下,諸位臣僚,微臣傳陛下旨意,今日散朝。”

  太子和平章事李勉,低著雙目先後邁出行宮。盧杞卻不走。他仍站在廳內,盯著一方灰撲撲的土磚。那裡原本是崔寧上朝時站的位置。

  幸福來得太突然。

  不過兩日,自己的心頭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聖上取了性命?這個感覺過於夢幻,盧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時間,身處禦座之下,細細品味。

  如今人已經死了,盧杞開始饒有興致地感慨起來。崔寧啊崔寧,我盧子良和你,都不是進士出身,本來,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鬥一鬥顏真卿陸贄這些老少迂腐們,將聖上哄得團團轉,日子該過得多麽愜意。而你,始終站在藩鎮一邊,反對聖上削藩,反對我和趙讚為籌軍費、廢除楊炎稅制的做法,難怪聖上一直對你又疑又防。在聖上眼裡,李懷光和朱泚又有什麽分別,偏你如此明目張膽地讓陛下抬舉李懷光而壓製神策軍。

  你真以為你跑了趟馬、衝了次陣,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殺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樣國運不濟,能賣力氣的武將難道就你一人?

  盧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滿青色的醜臉甚至泛出一陣紅暈。

  皇甫珩從頭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發生過怎樣的君臣對話,但他看到盧杞的模樣,強忍住內心的怒火,走到韋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構陷?”

  “皇甫中丞,慎言!”陸贄嚴厲而無奈地製止他。

  韋皋卻不躲避皇甫珩的質問,索性也直直地盯著他:“賢弟以為,構陷一個人,是那麽容易得逞的嗎?”

  “什麽意思?”

  韋皋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不忍,煩亂,無奈,疲倦。

  “賢弟對韋拾遺所獻之信可有一觀?”

  皇甫珩搖頭:“我也不知為何,崔仆射將那信紙吞了下去。”

  韋皋聞言,暗暗感慨,崔寧看來確是對皇甫珩頗為喜愛,他定是看到了那封包括德宗在內都知道的設局構陷的信未寫一字時,不願再讓皇甫珩處於面對此信無所適從的境地。如果皇甫珩最終都沒有機會去辨認那封信,崔寧之死便與他無關,也免了德宗處置皇甫珩供詞的麻煩。

  直到此時,韋皋才意識到自己胸中忽然升起一絲愧疚。他昨夜受詔,被叫道禦前,接到天子分配給他的角色時,並沒有幾分震驚。無論在長安還是在藩鎮,他經歷了太多人鬥人的場面,這方面的是非曲直在他看來,根本沒什麽好追問的。何況崔寧也不是他眼中的君子,甚至在大捷之後趾高氣昂為李懷光討要說法的作派,簡直愚蠢。

  但崔寧在生命最後時刻的舉動,讓韋皋覺得,這老武夫還是有些英雄氣的。

  “城武,本相告辭。今日諸位臣僚同仇敵愾,力清君側,真乃快事。待收復長安,吾必設家宴,款待賢弟。”盧杞的一張表情豐富的醜臉,忽然出現在韋皋眼前,將他的神思拉了回來。

  盧杞直接以表字稱呼韋皋,帶著一種叫人一聽就起雞皮疙瘩的生硬親密。皇甫珩再赤子之心、也不是個傻子,他耳聞盧杞弦外有音的措辭,眼見韋皋微微複雜的表情,望向韋皋的目光由探求到疑惑,再到冷肅。

  霍仙鳴捧著皇甫珩的風袍走過來,仍是一臉殷勤周到,實為驅客。但當他到了皇甫珩跟前,不由驚叫:“哎唷皇甫中丞,不得了,怎地恁多血跡?”

  原來皇甫珩方才急火攻心,又撲到德宗龍袍之下以手撐地,苦苦求情,肩頭傷口綻開,也未顧得。此時經霍仙鳴一說,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彥明,我送你去城下,令軍中醫官再為你敷藥。”韋皋道。

  “不必了,我這點皮肉傷,比之受同袍構陷之痛,實也算不得什麽。”

  言罷,皇甫珩並不再多看韋皋一眼,笨拙地披上袍子,隻回身向陸贄俯身致禮後,捂著胳膊,匆匆離去。

  如此大變一場,已到戌時。夜色籠罩著整個奉天城,除了西大門方向營火點點、隱約傳來人馬喧囂之音外,行宮周遭,乃至各坊民宅,都沉浸在靜謐暗夜裡。

  皇甫珩抬頭,空中一輪明月,雖不甚圓,卻在冬季清冷的蒼穹中顯得清輝耀眼。

  他愣愣地盯著明月,腦海中浮現自己生命中一些月夜之景。在涇原隨著義父姚令言巡防時,在長安叩開宋宅木門時,與崔寧從李懷光處疾馳回來報信時。當然,也有與韋皋初次相見與奉天甕城之上、共商禦敵之策時。

  這些場景中,都有明月相伴。

  皇甫珩想,明月是最溫情,也是最乾淨的。它又是那樣沉默,它高懸空中,閱盡人間多少悲歡事,亙古以來也只是這般靜靜地注視著蒼茫大地。

  “皇甫將軍。”牆角陰影裡,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

  是阿眉。

  “你怎地還在此處?”皇甫珩似醒了過來,有些歉疚地問。

  “請將軍上馬吧,天色已晚,莫叫宋阿姊心焦。”阿眉簡短而平靜道。

  皇甫珩的目光落在她稚子般光潔的面龐和深邃的眼睛上。他發現,她在涇師兵變後,展露出的眼神一直是凌厲倔強的,然而此刻, 那眼眸裡卻分明露出了悲憫的光芒。

  阿眉見皇甫珩呆呆的,歎口氣道:“方才太子殿下出來,也提了一句聖上的口諭,還囑我務必送將軍你安然返回劉宅。皇甫將軍,阿眉自幼長在邏些城,這朝堂之變,在中原也好,在西蕃也好,都無甚奇怪。事已至此,深想細問也並無用處。”

  阿眉像個在月光中唯一正常的、有生氣的形象,令皇甫珩也漸漸還了陽氣般,頭腦開始指揮他,一刻也不要再在此處停留。

  但他意識到一件事,忙問道:“阿眉,不,丹布珠殿下,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當日在乾崗,你送給姚況將軍的傷藥,可還有些?”

  阿眉聞言,立刻靠得近些,打量皇甫珩的肩頭。仿佛為了確認,她並無猶豫地掀開皇甫珩半邊風袍,伸手輕輕一按,只聽皇甫珩極為隱忍地“嘶”了一聲。

  阿眉感到手掌微濕,顯然是血跡。她心中忽起一念,面上仍是波瀾無異地淡淡道:“我往日在長安是做那般營生之人,身上怎會沒有傷藥。皇甫將軍,尋個僻靜處,我替你敷上包扎。”

  皇甫珩一怔,旋即道:“賜藥即可,我自己可以來。”

  阿眉坦然:“將軍哪有我精通此道,還是我來,莫叫阿姊看出來。她與你情深,最是不能見你受得這般苦。”

  皇甫珩無法,隻得道聲:“有勞殿下了。”

  阿眉扶皇甫珩上得馬匹,自己也一躍而上,坐在皇甫珩身後,恢復了冷冷的語調:“皇甫將軍,今後,還是仍叫我阿眉罷。我這有名無實的西蕃小殿下,聽著也太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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