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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71章 老馬失蹄
  車馬轔轔。

  感知到路面似乎再次平緩起來時,宋若昭終於抬起頭,好像大夢初醒的人一般,略帶怔忡。

  “夫人,”桃葉往車窗外探身後又縮了回來,輕聲道,“婢子已經望到奉天城的闕樓了。”

  桃葉看向女主人的目光也是小心翼翼的。

  昨日離開長安城,小郎君訒兒哭得撕心裂肺,不讓母親跟著父親走。連老夫人也心慌慌的模樣,數次開口想對兒子說什麽,終是欲言又止,隻得與郭媼一同哄稚兒。

  男主人倒是始終一副波瀾不興的表情。若昭上車後,桃葉又去取趙翁抱著的包袱時,聽到男主人似笑非笑地對老夫人說道:“母親莫慮,她與兒子生分得久了,難免情逝,兒子帶她在奉天城住上一陣,開導開導她,說不定再回長安時,您又做祖母了呢。”

  桃葉心中一抖,瞄了皇甫珩一眼。男主人那一刻的怪異眼神,桃葉總覺得從前就見過。上車後偷偷思量半晌,方想起,幾年前自己去鄭郎中家,遞送女主人向韋皋舉薦韓愈的信,半道叫男主人遇到、拆信讀了,男主人的眼神可不就是這般。

  當晚他們在官道上的大驛站安置,桃葉不安地支著耳朵,聽上房的動靜,房中卻安靜得很。隻晨間繼續動身時,女主人的眼睛腫得像桃子。

  桃葉心裡頭也堵得慌。她雖還是未嫁人的小娘子,沒有生養娃娃,但未必不懂舐犢情深。她當初在敦煌被人牙子發賣了去時,母親也是這樣默默哭泣,肝腸寸斷,卻無能為力。

  但桃葉又想,夫人還是比許多女子強多了,至少皇甫大夫,從未打過夫人呐。

  宋若昭撇過頭,看到婢子惴惴探尋的眼神,疲憊道:“無事,進城歇下就好了。”

  若昭的目光,穿過吱呀呀若開若合的車門,投在前方那身偉膘壯的河西戰馬上,以及馬上披著甲衣的那個人。

  一樣的路,一樣的背影。建中四年十月初八日,從夜色釅釅到晨曦微明,她在與萍水相逢的其他夥伴,護著外甥李淳出逃長安時,是靠盯著那個穩穩地在前頭帶路的甲衣背影,惶恐心悸才不至於沸騰失控。

  四五年的光陰,彈指一揮般流得快,而人,變得更快。

  奉天城外,離甕城尚有一裡路,神策軍副將何文哲和默沙龍,已帶了牙兵們列陣迎接歸來的主帥。

  默沙龍和從前一樣戲份很足,遠遠地已翻身下馬,緊奔十來步,單膝跪在大道中央,拱起了拳頭。

  待得皇甫珩的馬到了跟前,他適時哽咽起來:“末將終是,仍有見到大夫的一天。”

  皇甫珩坐在馬上,端嚴道:“起來吧,莫嚎喪。當初鳴沙一戰,你在陣前倒還勇武,沒有墮了你先人的威名。但本將最後下馬受縛,換你們全胳膊全腿地回長安,也算對得起你們阿爺阿娘。”

  他話音未落,何文哲也步了上來,垂首立在默沙龍身邊聽令。

  皇甫珩盯著何文哲看了片刻,笑道:“文哲還是像鋸嘴葫蘆。渾瑊可在城中?”

  “回大夫,渾公是昨日到的,此際正在城中軍府中等候大夫。”

  “好,入城,我正想與渾公敘敘舊。”

  何文哲再上馬時,掣韁轉了個圈子,望了一眼皇甫珩身後的車駕。

  清晨從驛站來的消息,大夫是帶了家眷的,那麽不必說,車中就是夫人。

  何文哲的心情有些複雜。

  何文哲又瞥了默沙龍一眼,見他一臉藏不住的得色。默沙龍自到了奉天城,對有時來巡營的中使宦官王希遷阿諛得緊,倒也罷了,關鍵是瞞著他何文哲,對神策軍中的小頭目們饋贈闊綽,那些賞賜必來自普王殿下。

  何文哲煩惱不已。他既投筆從戎,便不怕吃苦搏命,他倒寧可,被朝廷發往塞上,戍守邊關一蕩敵寇,而不是窩在這奉天城,白拿著朝廷的三倍軍餉,卻越來越覺得身邊的同僚和軍將都似乎在疏遠他、提防他。

  只有一年前,他回長安探親時,星夜造訪的皇甫夫人,對他是坦誠的,似乎將他當成了真心信任的兄弟。夫人直言,交與他帶走的少年,坊吏已報了死於大火,唯跟著他這樣的神策軍將士方得偷偷出城。這少年與妹妹宋孺人的冤死有關,夫人懇求他保守秘密,待自己有了面聖陳冤的機會,不至連個人證都沒有。

  他何文哲最是嘴巴緊,平素也不好交際,藏個人還是藏得住的。他起初還提防那叫玄武的小少年逃跑,不料玄武卻道要替自己阿翁報仇,竟是乖乖跟他藏到了奉天城。好在十歲的小少年,正是出條的年紀,吃得好些了,一年間模樣倒也變了些。

  只是,皇甫大夫可知此事?

  何文哲剛猶疑此節,便暗罵自己蠢,夫人必是不願大夫知道,否則何不藏在長興坊的家中。

  這般想著,隊伍已到了軍府門口。

  皇甫珩下了馬,思量須臾,走到車前,扶著窗欞沉聲道:“你一路受累了,不必隨我進去應酬渾公,我讓文哲送你和桃葉直接去邸舍。”

  ……

  過了天命之年的渾瑊,再次見到皇甫珩時,好像渾然忘了這後生武將當初不願留精兵在武亭川、耽誤他截殺朱泚叛軍的過節。

  “皇甫大夫,老夫與你一別三年,眼下瞧來,你更有聖主親軍統領的大派頭哩!”

  旋即又湊近了些,虛著拳頭頂了頂皇甫珩的前胸,捏了父輩般的關切口氣道:“如何,那蕃子,不曾給你吃什麽苦頭吧?”

  皇甫珩噙嘴淺抿,搖搖頭。

  渾瑊引皇甫珩上正廳裡落座後,指著下首的諸位胡將,說笑道:“這些都是你的人,老夫的副將代領了一年多,如今還給你。老夫亦是胡將出身,瞧著你這些神策兒郎,當真喜歡。但再喜歡,也不能順回河中去呐。”

  皇甫珩道:“渾公乃吾等武將楷模,渾公若能屈尊對某的士卒們指點一二,某求之不得。”

  渾公微哼一聲:“老夫也不是哪支神策軍都看得上,有些老神策的隊伍,就算聖主下令我代領,我也未必有那好興致。”

  皇甫珩面露尷尬,搓了搓手,似斟酌著如何接茬,終究還是接不上。

  渾瑊頗覺有趣地斜睨了他一眼,作主對默沙龍和堂中四五個神策營將道:“你們都先退下吧,本帥和你們皇甫大夫,要好好敘敘舊。”

  眾人知趣地起身走了,皇甫珩心中不免冷笑,這渾瑊,果然躍到馬燧和李晟之上、成了禦前武將中的第一紅人後,到哪支隊伍前,都儼然發號施令的主人。

  渾瑊見堂上清淨了,複又向皇甫珩娓娓道來:“老夫是直性子,素來愛憎分明。彼時朱泚篡據長安城,李晟和駱元光急著打禁苑,打不下來,火燒火燎地迫著你帶著吐蕃軍去增援,老夫不怪你。你一個後生將領,又來自涇原軍,好不容易得了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怎好與李晟對著乾。況且彼時,老夫手上的兵力也確實寒磣了些。”

  皇甫珩作出窘意稍解的樣子:“渾公如今盡得河中精兵,不知此番前往平涼會盟,可是由河中兵護衛?”

  渾瑊眉頭一挑:“彥明可是教蕃子關怕了,怎地對吐蕃人,就像李晟一樣疑神疑鬼?老夫得了聖主委任的和蕃使之職,前些日子剛到長安、準備聽聖主的囑托,那李晟就跑來好為人師,道是,就算會盟之所從溝壑縱橫的土梨樹(今甘肅鎮原縣)改到了一馬平川的平涼,吾等唐使還是應在會盟之地布設守衛。”

  皇甫珩點頭:“西平郡王所慮,倒也不無道理。”

  渾瑊撇嘴:“彥明此言差矣。建中四年的清水之盟,盟壇附近有幾何唐軍?聖主已在延英殿給老夫交了底,既然再次和盟,就莫要擺出疑彼之誠的模樣,太太平平將國書立了,吾等好一門心思打東邊的淮西軍。”

  他頓了頓,又帶了語重心長的意味道:“不是老夫對你拿大,老夫知道你一身馬上的本事,喏,四年前就在這奉天城頭,就連那韋皋都瞧見了,你有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驍勇。可是彥明,你領著天子的親軍,不能隻懂騎馬射箭,你得懂天子的心。西平郡王,左右已經是第二個汾陽王那般,在長安賦閑等死了,偏偏他還不消停,不知道如當初汾陽王那般裝聾作啞。你怎還能順著李晟的心思去想。”

  皇甫珩喏喏應了,卻仍是踟躕徘徊的神色,緩緩道:“某畢竟中過蕃子的奸計,渾公,防人之心不可無。倘使渾公謹遵聖主之令,覺得帶上數千河中軍赴盟,恐令聖主甚為不悅,或可令本就在西境駐防的大唐邊軍,抽調些精壯騎將,同往平涼?譬如靈鹽的杜希全,鳳翔的邢君牙,或者邠寧的韓遊環韓節度。”

  渾瑊笑道:“彥明這般擔心老夫的安危,老夫在此承你情。杜希全去歲和吐蕃人乾得七竅生煙,邢君牙是李晟的舊部下,老夫怎會要他們出馬。不過,教你說著了,先頭在長安時,張延賞進奏聖主,由韓遊環的兒子韓欽緒出五百人北上,駐於洛口,遙望平涼。”

  皇甫珩見渾瑊已然入彀,心中竊喜。

  他面上仿佛只在細細回憶推算一般, 須臾又道:“渾公,某當初往平涼借吐蕃兵,對彼處地形倒也不陌生。洛口在平涼南,若要萬無一失,北邊的潘原不妨也守些唐軍。兩處離平涼幾十裡,作威懾之態而已,談不上逼近盟壇,蕃子當不會以此為借口拂袖而去。”

  渾瑊沉吟,似覺得有些道理:“南北遊騎,先將周遭探一探,倒也穩妥。”

  眼珠轉了轉,對皇甫珩道:“彥明,或者,你手下的兒郎,再借老夫用一次?”

  皇甫珩凜然起身,正色道:“晚輩願親領牙兵前往,助渾公一成和盟大計!”

  是夜,奉天城軍府中,夜宴成席。皇甫珩與渾瑊推杯換盞間,偶然瞧見,那立於奉天縣縣令身邊的主簿,竟還是當年收留若昭的劉翁。

  饒是那劉主簿有意躲閃,仍是見到皇甫大夫端著酒爵朝自己走來。

  劉主簿是個老實人,臉色已變,磕磕巴巴地告罪:“大夫,仆當初,未曾照顧好大娘子……”

  皇甫珩寬和道:“劉主簿不必惶然。如今吾夫婦好得很,這奉天城,乃吾二人結緣之地,本將一進這城門,就歡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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