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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70章 求助陸贄
  午時末、未時初,是長安城的西市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中書舍人陸贄,從臨時所雇的馬車跳下,進了那紅漆裡泛著烏油油光澤的大門後,先挑了一家有臨街窗柵的餅肆坐了,開始吃午食。

  陸贄十六歲進京入國子監,十九歲春闈進士及第。

  十九歲這個年紀,就高中進士,無論在帝國哪個年號下的時空裡,都是一件了不得的榮耀。即便陸贄本是一個縣令的庶子,又來自南方,京中那些嗅覺靈敏的中下層文官和半吊子文士們,依然立刻向他投遞來交誼的名刺。

  然而陸贄在等候吏部選任的期間中,卻常常避開街東縈繞的那股虛浮偽作的所謂貴氣,來到西市中,一坐就是大半日。

  他對這個教許多讀書人故作鄙視疏離的地方,頗感興趣。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年輕的陸贄,在彌漫著臭烘烘的駝馬糞便氣味的市集中,漸漸熟悉了自命清高的文人們和老實巴交的農人們,不願或無力弄明白的商賈規則。

  那一年,也就是大歷八年,坐在西市中的陸贄,很快就聽到了禁中傳來的驚人消息。

  統領禁軍、風頭眼見著超過太子李適的鄭王李邈,暴斃而亡。緊接著,代宗皇帝詔令,鄭王李邈唯一的兒子,李誼,由太子李適收為養子。

  十五年過去了,陸贄望著食肆窗外川流不息的人馬,閱讀著那些貨棧前元氣滿滿做著交易的買賣雙方,以及他們各自眼底來不及掩藏的狡黠神情。

  陸贄不由感慨,任何交易,無論出現在朝堂禁中,還是出現在江湖市井,都是有風險的。當年的太子,如今的聖主,或許將要因自己允可的交易,面臨新的危機。

  一陣喝彩傳來,打斷了陸贄的思緒。他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家新的鞦轡行開張,門口自是比別家更為熱鬧些。

  為官,亦是如此吧?

  從來,天子跟前的新臣,就像這西市的新鋪子,以驚人的速度閃亮登場。與客人們的需求總是日新月異一樣,倉惶避禍中和大亂余生後,天子的心思也會發生令人乍舌的變化。

  陸贄越發慶幸自己當初聽了李泌的話。李泌在大廈將傾之際,被天子從杭州召至禦前,在其後的許多緊要關頭,皆挺身而出,自然地形成“李進陸默”的局面,以期保護陸贄、為他將來入相,留下空間。辭去視草學士的清要之職,也是李泌對陸贄的建議。中書省舍人院被譽為宰相搖籃,那是安史之亂前。自從天子仰仗內廷學士知製誥後,舍人院就成了外牆那頭一個一言難盡的機構。

  卻也未嘗不是一個可以韜光養晦的機構。

  陸贄數次請辭,德宗皇帝隻得將他從內廷調到外廷的中書省。

  巫蠱之案後,太子李誦的身體,忽然又好了起來,一個明證大約是,少陽院裡,接連三四個良媛奉儀有了身孕。德宗皇帝聽說了,一面令韋賢妃好好賞賜少陽院、嘉許太子綿延皇嗣有功,一面又詔囑陸贄不當值時,須去內廷教導皇長孫李淳。

  曾經在奉天之難時紅得發紫的陸學士,漸漸成了進出大明宮諸僚口中的,閑臣。

  陸贄啜著煎茶,忽地,看到一個葛巾老翁,從十字街上匆匆而過。

  他閉上雙目,養神片刻,起身結了飯錢,踱著步子離去。

  ……

  這間屋子不大,堆滿了銀質的器皿。

  陸贄知道這些器皿的主人,來自一個本身不以武力著稱的民族——粟特。他們是天生的商胡,是絲綢之路上勤勤懇懇的買賣人、傳教士、通譯者,他們為帝國的都城輸送了大量精美的器物和容光煥發的美人。他們這個團體,唯二的汙點,一個是為那個叫安祿山的雜胡叛將提供了起家的資財,另一個,則是成了一些為非作歹的回紇商團在長安的助手。

  但陸贄此刻,無暇先入為主地點燃心中的戒備。他方才進門時,與守著外間的胡人小夥計打問,那小郎卻一臉懵懂,直至從裡間走出一位卷發藍眼的胡人娘子,用粟特語說了幾句,小夥計才如釋重負,露出殷殷的笑容。

  “郎君請裡邊選貨,都是吾族上好的手藝。”她用純正的唐語說道。

  鋪天蓋地的銀燈、銀盤、銀杯和銀壺,亮堂堂猶如千百面小鏡子,映著陸贄面前這個絞著雙手、低著腦袋的胡姬的身影。

  “塔娜,這是陸學士。”

  趙翁輕聲對塔娜道。

  此前從趙翁悄悄的拜訪中,陸贄知道,宋若昭被自己的丈夫看了起來,能出門的時候,只怕已是去奉天隨軍的路上。趙翁是令陸贄放心的人,因為他與其說是皇甫家的官事,不如說是宋家的世仆。皇甫珩去奉天統領神策軍行營,必要過冬,來西市采買皮貨,成了趙翁出府的堂皇理由。

  而這個胡姬……

  陸贄打量著她。

  塔娜遲疑了片刻,終是將自己頗有些複雜的身份說了。

  一年前,宋若昭在將幸存少年玄武送走後,便和藹但直率地問過她,可是與自己阿郎有什麽關系。塔娜雖無隱瞞,坦白的時候卻也是小有訝異的。若昭倒淡然,沒有與她賣關子,告訴她,節竅在於,她身上的蘇合香氣味,與自己夫君袍子上的,一樣。塔娜不認為皇甫夫人會因此而轉變對於事態的看法,不過,她堅持,皇甫大夫,就好像她從前的那些客人,高振才是她真正納入心底的人。

  她當初這句話,照理來講,是會冒犯夫人的,夫人卻悲憫地看著她,沉沉歎口氣,不願再多問。

  此時,陸贄得知這胡姬的淵源,再將這胡姬的交代聽了,一時也陷入沉吟。

  他才三十來歲,已有侍奉禦前多年的經歷。那不是在含元殿或者宣政殿上的常朝謁見,而是在黃昏甚至入夜的延英殿裡,立在離聖駕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聽著天子低沉而焦慮的聲音,說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危險訊號。

  那些陰謀和陽謀,如鴉鴉而來的烏雲,在大部分時候,壓得座上天子暴躁而趨於失控。漸漸地,陸贄不無悖逆地想,其實有許多烏雲,是聖主自己揮袖招來的,也本是歷代君王既得其位、便不得不面對的洶湧波濤。

  腹誹歸腹誹,陸贄這樣骨子裡的純臣,思辨的底線,也不過就是建中年間藩鎮叛亂四起時,上表將天子扎扎實實地勸一頓。除此之外,他自負孔門最堅定的弟子,願意用畢生證明自己的忠貞。

  但李泌回陝州之前的警示,言猶在耳,面對李誼時,千萬小心。

  陸贄和緩了語氣,對塔娜道:“僅憑普王那家奴的隻言片語,眼下亦難知曉彼等意欲何為。皇甫大夫往奉天城領兵後,普王那家奴必去你處更勤些。你可想法,再套問套問他,平素幫普王奔忙中,有否兵丁之事。”

  塔娜點頭,低聲喃喃:“奴必盡力探得,但求能為高郎昭雪。”

  一旁的趙翁,又向陸贄道:“陸公,大娘子囑老仆轉達她的憂慮。當年秦王於玄武門發難、襲殺太子與齊王,其底氣源於典兵既久、在軍中有些威望,發動兵燹後,京外的府兵無甚太大異動。然而在玄武門之變前,齊王已有欲借突厥南下侵伐之際除去秦王兵權的意圖。而那位私侍延光公主的李司馬,最近成了和蕃使團中的一員。”

  塔娜聞言,插話道:“陸公,高郎與夫人先後匿下的那叫作玄武的少年,也提起,公主的家奴楊五郎,是照了李司馬的吩咐,借宋孺人之手,為公主傳遞蠱毒壓勝之物。”

  陸贄心頭一動。眼下時局,縱然與高祖武德年間有大不同,可李誼若真的要反,必也繞不過去一個坎——普王府不過區區百余甲士,就算皇甫珩於奉天起兵相應,也不過四千胡騎,李誼又無在任何一個藩鎮統兵的資歷,他憑什麽反?

  吐蕃與大唐和盟已箭在弦上,縱然李升實則是普王李誼的人,吐蕃為何借兵給李誼?

  難道李誼暗結回紇人?

  陸贄不由又想到,李誼的正妃,恰是郭子儀的外孫女,然而汾陽王郭家在朔方故地的勢力早已土崩瓦解。再說,聖主除了兵權,該給郭家的榮寵都給了,即使在涇師兵變中、朱泚親自相邀,汾陽王第三子郭晞都誓死不從,郭家又怎會到了逐漸承平、郭曖之女還許給皇長孫李淳的今日,為普王的反心去從回紇人那裡謀兵?

  陸贄不是神,他亦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獲得靈府智慧驟生般的清明答案。

  在一切都還是風吹草動之象時,他清楚,自己若是星夜馳往陝州戰場,請了李泌到禦前密奏聖主,只怕不但理不出什麽頭緒,還教禦座上的天子疑心,他們是否伺機羅織飛語罪狀,為太子鏟除普王。

  但陸贄亦沒有分毫的退卻之意。宋若昭與眼前這個小胡姬,帶給他溢於言表的震驚。

  如果沒有經歷過涇師長安之變,陸贄或許還不能相信,風起於青萍之末,最初蘊藏著灼灼心機的輕巧飛旋,在被忽視了多次後,終會釀成彪猛的大風。而芸芸眾生中,有些人,或許被天選為那痛苦地發現端倪的報警者。

  在這次密會的尾聲,趙翁忽然嗵地一聲拜倒在陸贄跟前:“陸公,大娘子想來,我家阿郎終是要入歧途了,她拉不回他,卻怎舍得小郎君。阿郎不讓大娘子帶小郎君去奉天,許是因與普王約兒為質。大娘子求陸公,大禍撲滅後,若得在聖主跟前陳情,盡力留得小郎君性命。”

  陸贄聽了,愣怔著,亦生唏噓。

  他不免想起,當初在奉天城為這對夫婦的婚事做主禮,心下還認定了他們是般配的鴛侶,必會琴瑟和鳴。如今回望,那時城裡的許多人,崔寧,太子妃蕭氏,高振,都已不在,而這對夫妻,幸存下來,還有了骨肉,卻不論接下來事端如何發展,他們都注定走向悲劇。

  陸贄捧了兩件在他眼中造型有些滑稽的胡瓶,出去結了銀錢給那不懂唐語的粟特小郎,悶著頭,先走出這西市拐角的貨棧。

  他走了一陣,聽到街邊賣氈毯的商胡,在閉市鼓快要敲響前,奮力地吆喝著:“美,便宜,比蜀錦還美,又比蜀錦便宜哩!”

  不打草驚蛇,並不等於坐以待斃。

  陸贄決定,此事必須讓另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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