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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60章 明修暗渡
  長安一縷風,塞上雲雨驟。
  韓滉病逝的消息,傳到大唐西北邊境後,各鎮莫說神策行營,便是本藩鎮的將領們,也意識到,朝廷對吐蕃“趣使進兵”的方針,怕是要變。
  因為,朝廷中,管錢和管事的人,都會換了。
  “李司馬,去歲蕃子打過來的時候,本官是跑得快了些。那也怨不得本官。那杜希全是堂堂的靈鹽一鎮之主,在西邊城高壁堅的靈州都沒擋住,南邊的李晟又不來馳援,我這鹽州城年久失修的破落樣兒,硬要和尚結讚親自領兵的蕃子精兵拚命,那無異於以卵擊石呐!”
  二月裡又帶著出逃的人馬,從避難之地鄜州回到鹽州的刺史,杜光彥,皺著眉頭,語氣凝重地和司馬李升念叨著。
  李升謙卑附和道:“杜公愛民如子,愛民如子。去歲吐蕃軍來襲,杜公不貪邊功,適時撤走,保得我鹽州守軍的精銳力量,又避免鹽州百姓受戰火屠戮之厄,實乃明智之舉。”
  杜光彥盯著李升:“李司馬,當初老夫留下你迎客,哦不,迎敵,你心底,沒有怨恨老夫吧?”
  “杜公哪裡話!”李升起身作揖道,“下官這樣一個教聖主厭棄之人,能蒙杜公於鹽州收留照拂,不知怎生報恩。吐蕃人打過來,下官既是鹽州司馬,迎難而上乃職守所在。再者,下官左右已是戴罪之身,出面去和吐蕃人打交道,不論朝中飛語如何,總好過這城下之盟的罵名,潑在了杜公身上。”
  杜光彥點頭,那張蒸胡餅似的白胖臉上,堆簇起滿意的笑容,一邊示意李升坐下,一邊誠然道:“李司馬真是仗義,也比老夫我能耐大。說來,蕃子這回取下我鹽州城後,似乎比以往要收斂些,老夫瞧著,彼等在城中不像貪戾劫掠過的情形。想來李司馬破費了些心力與那尚結讚周旋。”
  李升聞言,適時地露出並不刻意謙辭的得意,劍眉微舒,雙眼周圍雖已顯露歲月布下的痕跡,眸光中的英朗之氣仍灼灼引人。
  杜光彥心中也難免暗自嘀咕,我大唐公主雖行止無狀了些,眼光當真不俗。這樣進得殿堂、也入得沙場的不凡男兒,倒也未逃出公主的網羅。
  杜光彥有心感念李升,堂中此刻又無他人,不禁放開了些,直言道:“李司馬,你本非池中之物。可惜公主殿下忒也急躁了些,竟又犯下大不道之罪,斷了李司馬的回京之路事小,就怕聖主余怒未消,忽地又想起你彼時也侍奉過公主,你可有想過對策?……司馬莫見怪哈,老夫行伍出身,性子耿直,一心為司馬前程憂慮而已,絕無鄙薄之意。”
  又被提起大好男兒媚附徐娘的汙點,李升卻渾無尷尬不悅之色,反倒在聽完後,坦蕩地笑笑,向杜光彥拱手道:“杜公這番話,委實是將升不僅視作下屬,而且當成兄弟了。今日,升也正要將此事,與杜公說說。”
  “賢弟但講無妨。”
  “下官在長安時,與崔漢衡崔公交情不淺。去歲神策軍製將皇甫大夫被俘時,下官主動請纓出使蕃營,會一會那尚結讚,不瞞杜公說,也是想走崔公的路,為唐蕃和盟立上一功,不求折抵舊罪,但求聖主心軟、舍不得白綾毒酒送到鹽州。”
  杜光彥面色一凜,唬道:“賢弟言重了,何至於此!”
  李升卻繼續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杜公請想,吾等得聖主賞賜一官半職之人,不管穿的官服是何顏色,要保平安,須懂得為聖主分憂,對否?若無此本事,甚至還顢頇暴躁,教聖主憂上更憂,那麽,白綾宣下,或者官軍討伐,也是遲早的事。”
  杜光彥眼珠轉了轉:“唔,是這個道理,想那崔寧、李懷光……不說他們了,那依賢弟之見,聖主如今,對蕃子是打是和?”
  李升卻仍不緊不慢道:“兩國之間,攻伐也好,議和也罷,皆離不開人、錢二字。吐蕃人佔領我鹽州城,又在歲初撤走,乃因彼等,在國力上無法承擔隴山以東諸城池的給養,在戰力上則確實忌憚李晟和渾瑊,或許還有蜀地那韋皋的本事。再者,我大唐這邊,韓公入朝為相,當家理財,故而,就在兩個月前,朝廷發來西北各邊鎮的邸報,聖主的意思,還是‘趣使進兵’四個字。然而,世事無常,韓公突然西去了……”
  杜光彥在中原疲弱和吐蕃騷擾的情勢中求生數年,最是明白打仗要花錢的道理,歎口氣道:“韓公真是一代賢臣啊,非吾等藩鎮武夫出身之人能比。都說韓公給朝廷弄軍餉,比當年劉宴還厲害,去歲他剛進長安做相公,靈鹽夏綏的邊軍,就和神策軍一樣,領到了額外的賞賜。可惜天妒賢能。”
  李升望著杜光彥,意味深長道:“變故驟起,不僅度支受挫,而且朝中將相紛爭只怕又起。張延賞從前在蜀地也沒少上貢,奉天之難出了大氣力的,去歲又幫聖主辦了巫蠱大案,還最曉得在禦前罵幾句回紇人出氣,這般懂得為聖主分憂之人,韓公一走,首相的位子,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
  聽到此處,信奉能混就混、裝傻充愣的人生哲學的杜刺史,也起了分析官場風雲走向的興致:“老夫明白了,那李晟,要倒霉。將相不和,還沒錢,怎麽對外用兵?”
  李升恭維讚道:“杜公目光如炬啊!”
  杜光彥紅光滿面,客套道聲“哪裡哪裡”。
  但其實,這老油子,才不在意是否得到下屬的追捧,何況眼前這位李司馬,怎能稱之為“下屬”。
  杜光彥心裡明鏡一樣,他真正松了口氣的,乃是,如此一分析,自己數月前慌慌忙忙地將鹽州給吐蕃人讓出來,就算李升不幫他擋槍,聖主也不會以“怯戰”之由治他罪了。
  李升趁勢進言:“下官想請杜公給個便宜,過幾日,允許升往長安去,以稟報鹽州城軍情為由,拚得面聖的機會,奏稟再與吐蕃和議之事。張延賞是扳倒公主的首功之人,事到如今,升也得為自己留個後路,去了張延賞的心中芥蒂。只是,靈鹽節度使杜希全也是素來仇恨蕃子的,升又是杜公您州中的司馬,就怕連累了杜公,莫教杜公遭了那些自任抗蕃英豪的戰臣們的彈劾……”
  當年公主裙下的第一號寵伴,此刻說起延光之事,竟毫無唏噓、隻想著自保,這可是......可是太合杜刺史的胃口了!
  無真情,懂轉向,杜光彥相當認可李升的做派。這樣的人,做起利益交換來,才可靠。
  杜光彥想到自己要離開鹽州這個鬼地方的願望,腦中盤算須臾,決定賭一把。
  他笑眯眯對李升道:“李司馬,你連蕃子都為老夫擋過,老夫豈會不願為你擋一擋自己人?你把心放到肚子裡去,老夫不但信任你往長安去奏報軍情,還會親自修文,向聖主說一說邊關情形。吐蕃人,我大唐的外甥嘛,哪至於就像李晟說的,形同虎狼。”
  李升抿嘴:“杜公待升當真勝過父兄!升鬥膽一問,倘使升真能有緣會晤張相公,且得張相公盡釋前嫌,杜公是否想過,入朝為官,侍奉聖主?”
  “賢弟這話說得教人舒坦。鹽州扼守往來要道,須英偉之才方能守得,老夫嘛,資質庸憒,實在當不起鹽州刺史一職……”
  “升明白了,定當全力以赴!”
  李升又陪著杜光彥海闊天空地說了些西京風物、官場秘辛, 哄得杜光彥儼然已覺身在長安了一般,方告辭出府。
  暮雲將至的天色裡,鹽州城的街巷,越發現出蕭瑟破敗之象。
  偶有城中讀書識字的白衣郎君與李升迎面相遇,皆是板起面孔,一副鄙夷容色。
  尚結讚的大軍不費一卒地進了城門,休整半月,雖未在城中大肆搶劫,卻以鹽州為據點,將附近的人口牛馬掠往河西。白丁們慶幸鹽州沒有發生屠城之災,讀書人們到底家國情懷洶湧些,自然視唐軍棄城而逃為奇恥大辱。
  彼時引著尚結讚一行進入鹽州府衙的司馬李升,在識字人看來,就是個沒有骨氣的降將代表。
  李升坦然地與他們目光交匯,沉靜和氣。
  一個人,在胸中有著遠闊而堅定的目標,又正一步步地付諸實施之際,並不會在意當下縈繞自己的,是掌聲還是非議。
  “待日月換青天后,我會好好地修建鹽州城。”
  心平氣和的思量中,李升已踱到一間將要打烊的回紇皮貨鋪子前。
  他彬彬有禮問道:“店家,本官半月前定的胡狼襖衫,可到了?”
  虯髯白袍的掌櫃回過頭,見是李升,忙躬身做了個手勢:“到了到了,上官請裡頭過目。”
  李升邁進屋舍,一股獸皮的腥味撲面而來。
  一位比回紇人更具有高鼻深目面容的胡人,從堆積如山的獸皮後走出來。
  安西大都護、武威郡王郭昕的使者,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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