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皇帝心情很不錯。
不僅僅因為蜀地趕來五百頭牛。
“城武,朕有大半年未見你了吧?甚為想念。每天用著你源源不斷送來的錢帛財賦,韓公西去之後,朝廷的錢袋子,只能指望你韋節度了。”
紫宸殿是天子議事的便殿,也是外朝與內閣分水嶺意味的殿廳。
它比宣政殿氣氛寬松些,又不如延英殿那麽私密、暗示著臣子盡可暢言。因而,來到紫宸殿的奏對者,就算同僚羨慕其已身負入閣的資格,只要本人還不曾得意忘形,就仍有自知自明——這裡離延英殿,說近也近,說遠還遠。
韋皋剛由內侍引著在席上坐下,便聽到德宗的誇讚,忙又起身謝恩:“能為陛下分憂,既是臣之榮耀,亦是臣職責所在。”
德宗龍顏和悅地笑笑:“城武就是城武,跟著朕吃過奉天城的苦,給朕守過金鑾殿,如今去了西蜀富饒之地,仍是踏踏實實地做著大唐的臣子。”
忽地又刻意放低了些音量,伸長了些脖子,好像用這略失威嚴卻平添親切的架勢,帶了幾分體諒地問道:“昨日出了宣政殿,你嶽父連個招呼都沒和你打?”
韋皋略顯無奈:“是臣疏忽了,竟未一敘翁婿舊誼。”
德宗意味深長地笑笑:“貞元元年,朕召他入京卻未給平章事之職,隻讓他掛個虛名相公,卻換了你去鎮蜀,他何等資歷老深之臣,定是覺得臉上掛不住,故而遷怒於你,大約以為是你在禦前向朕討了西川節度使一職。你放心,朕早已尋了個時機,與他澄清了,彼時未封宰相,乃因為顧著李晟的心思。目下,他已得了平章事,在朝中是頭一個替朕拿主意的人,他怎還會記恨你。”
韋皋揣摩著這番話的意味,想是天子將話題引到了李晟身上,試探他們這些與李晟一樣,堅決對吐蕃主戰的將領。
“陛下,家嶽與西平郡王李公,在臣眼中,皆是出將入相的前輩賢臣。臣唯有勉力效仿,悉心經營西川全鎮,休養生息,勸課農桑,為陛下防患,為社稷圖遠。”
“哦?”德宗聽了,突然問道,“城武原本是隴州防秋的一員驍將,怎地如今卻溫和起來,不談邊事了?可是因為你剛到蜀地時就在松州進襲吐蕃守軍,教朕說了一頓,從此有些畏葸怯戰?”
韋皋道:“陛下恩重,允臣替大唐執戈戍地,臣就應當遵循有戰則應、無戰則養的道理,吐蕃人若蠢蠢欲動,臣定以牙還牙,但若暫且太平,臣也不會虛生邊事。”
德宗點頭,舒懷流露:“聽城武的意思,這些時日,蜀地還算太平?”
韋皋現了斟酌之色:“依臣陋見,蜀地與南詔國和東蠻諸羌比鄰,從前我大唐畢竟對其有開化扶助之舉,彼等雖在肅代兩朝漸漸被吐蕃擄作傀儡,終究還念著幾分舊恩,看似充作前驅,實則不太有悍然攻伐的架勢。”
德宗登基那年,正逢南詔被吐蕃征召數萬兵士伐蜀、又教李晟等人打敗的大歷末,因而他的印象中,南詔對大唐敵意亦熾。此刻聽素來以強硬的主戰派自居的韋皋,也這般說,德宗倒覺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思量片刻,複又開腔:“城武,這些年來,四方藩鎮叛亂的情形,你也清楚。朕原以為,藩鎮之禍漸熄,未料,淮西的兵馬使陳仙奇殺了節度使李希烈後,本已歸順朝廷,竟又被部下吳少誠所弑。吳少誠這個人,阿爺是魏博舊將,骨子裡就是個逆藩,果然又守朕割據,與朝廷對抗起來。加之韓公(韓滉)西去,東道原本的稅賦只怕又短少了去。沒有軍餉,怎麽打吐蕃?故而,你嶽父進奏大唐與吐蕃再約和盟,朕,準了。”
韋皋靜靜地聽著。
武元衡急遣李泌家奴赴川,傳遞聖主“趣使進兵吐蕃”的政策有變時,韋皋的第一反應當然是震驚與失望的。與南詔國相鄭回的聯系,剛有眉目,大唐竟又要與吐蕃和議了,鄭回如何再去說服推動南詔王異牟尋脫離吐蕃、重歸大唐?
不過此刻,聽天子說了東邊藩鎮的情形,韋皋亦覺有些道理。
韋皋出鎮蜀地後,與從前在隴州營田的感受天差地別。恁大的攤子,除了養兵養民、堅固城池、修橋鋪路,還要給長安輸供。他每日裡,眼睛一睜開,想的就是錢錢錢,眼睛閉上後,想的還是一個錢字。
以鎮蜀推及治國。韓滉死了,帝國的財政水平又要倒退三分。淮西順了又叛,韋皋以自己的軍事經驗判斷,這個靠近京兆、處於河洛核心地帶的軍鎮,難打的原因,固然與戰力彪悍有關,更重要的是,如今河朔、河東、河中、朔方故地等地盤,都已形成了新的武將統治秩序,這些老人,未必向當年圍剿李懷光時那般,肯出力圍剿淮西。
除非朝廷在調兵中,給出巨大的賞賜。
拆西牆補東牆,與西邊吐蕃人的決戰,自是不得不拖後了。
當然,以韋皋這般心細如綿針的宦海宿將,也另有體察到,天子早晚要假張延賞的手打壓李晟,以免鳳翔鎮坐大、成為第二個朔方軍,唐蕃和盟,正是個恰當的機會。
韋皋自認不是盧杞那樣的媚臣,卻也不是陸贄那樣的直諫之臣。李泌雖被困在黃河對岸阻擊淮西叛將,韋皋亦懂得如何利用今日這或許轉瞬即逝的機會,在不觸怒天子的前提下,為大唐的西北防線,留一個余地,也是為自己的西南防線,留一路同袍。
韋皋於是卸了萬般小心的臣子之色,坦然地向座上帝君奏道:“陛下計議有理,況且西平郡王(李晟)年事漸高,涇隴邊關又比不得東南與劍南,恁般風霜嚴酷之地,郡王著實不易。吐蕃既然請和,陛下不如將李郡王詔回長安。西平郡王這樣的神策軍舊將功成身退,亦好教天子親軍的少壯將帥,懂得何為正道。”
德宗面不動容,心下著實被熨帖得舒坦。階下此臣,總是能將話說到自己的心裡。
“城武,不瞞你說,你嶽父,張相公,此前已提過此議。但朕想到,他與西平郡王本就不睦,故而還有些猶豫。今日聽你開言,朕到底放心些。”
韋皋暗自感慨,帝王之術,莫不如此啊。
“只是,西平郡王回翔入朝,誰去出鎮鳳翔呢?”
韋皋道:“無非要麽朝廷任命,要麽,讓郡王舉薦。臣以為,西北尚有韓遊環、杜希全等藩鎮節帥布兵,陛下不如令李郡王自薦代之者,以免韓杜兩位節帥,疑慮聖主別有他意。”
德宗細思須臾,讚道:“城武真是聰明人。”
韋皋見聖心越發歡愉了些,便又提及一事:“陛下,臣在奉天時收留照應的官家遺孤,薛氏,如今在成都幕府,以詩書相侍。此女當年在奉義軍中灑掃為膳時便任勞任怨,入幕府後越發顯露清奇朗健的文才。臣想鬥膽向陛下討個恩裳,如藩鎮檢校之職般,授給薛氏‘校書郎’之號,以顯我大唐詩書之邦的風采。”
……
“夫人,薛娘子就在樓上雅間。”
桃葉來到馬車窗邊,對宋若昭道。
她話未落音,薛濤已步出門來。
“皇甫夫人。”她盈盈行禮。
若昭下得車來,深深打量她一番,莞爾道:“你的紙箋買賣,做得如何了?”
昨日,出府采買的桃葉,回來稟報有一位蜀地來的薛娘子請傳相見之訊時,若昭的驚喜溢於言表。
正是綠蔭碧草勝繁華的好季節,若昭卻渾無出遊的興致。她在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候看著小訒兒追逐戲蝶,偶爾也會暫時忘卻冷酷的現實。
這暖融融的月令,長安最舒服的暮春之夜,在若昭來講則特別難熬。她還不算真正地心灰意冷,總還存了事情能向好的僥幸。然而丈夫看她的眼神,越來越陌生,是一種比冷漠和厭棄更一言難盡的壓迫感,仿佛逼著她強顏歡笑,逼著她必須認可自己的野心與抱負。
故友薛濤的到來,猶如從天而降一陣悅耳清音,將若昭從困噩中喚醒,令她欣然赴約。
此刻,薛濤亦在打量若昭。
與君一別,已過三年。
薛濤發現,眼前這位在她記憶裡有青竹之韌與猗蘭之風的朋友,不只是面貌憔悴,原本柔靜而不失瀟灑的神采,亦蕩然無存了。
她明明記得,渭水山上,在夭兒的小小墳塋前,就算剛剛經歷過喪子之痛,若昭的精氣神也還是在的,鄭注以道家處世之論的開釋,若昭很快就能領悟。
然而今日見她,故人重逢之喜固然鮮明,可這臨時而綿薄的歡欣下,敏感如薛濤者,如何感受不到,若昭周身彌漫的蒼涼愁緒。
“皇甫夫人,原想拜訪府上,見一見小郎君。思量間,還是此處說話便宜些。”
若昭倒也釋然而直白:“你所慮甚是。 你如今是韋節度幕府中人,吾等還是市肆相見得好。”
薛濤捧出淺淺珊瑚色的書冊,柔聲道:“濤在成都,與詩樂為伴,若得閑暇,便研習製箋技藝。這冊詩集,詩和紙箋,都出自濤之手。”
若昭接過翻看。
“峨眉山下水如油,憐我心同不系舟。洪度,你想念長安?”
薛濤道:“獨在異鄉為異客,豈會不發思鄉之情。濤畢竟生在長安,年界及笄才離開。”
若昭喃喃:“我也想念潞州。”
沉默少傾,若昭又道:“莊子有雲,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只是,許多時候,吾等終究是凡胎肉身,舍哀愁而得超脫,談何容易。”
薛濤明白若昭所指,卻不知怎生回應。
她聽說了巫蠱之事,也聽說了皇甫大夫被俘又被釋。眼下見面後,她覺得已不必再探問若昭近況,即使這份探問是出自故友的真心牽掛。
一個出嫁後的婦人過得好不好,從她眼睛裡,就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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