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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的沈大人, ”黃錦一見面便大喊救命道:"你可得幫幫我呀。”
"別急, 您慢慢說。”沈默請他坐下道:"您不是一直在杭州嗎, 怎麽大老遠跑過來了?”
"實話跟您說吧, ”黃錦愁眉苦臉道:"我是避難來了……債主已經把我的老巢給佔了, 我現在是有家難回啊……”說著竟抹起淚來。
沈默有些奇怪道:"哪個不開眼的,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黃錦鬱悶的癟癟嘴道:"在咱們嘉靖朝, 我們這些人算哪根蔥, 別看人家面上叫公公, 心裡還不知怎麽埋汰俺們這些人呢。”
沈默笑著安慰道:"不會的, 尊.敬還是發自內心的。”說著喝一口茶水道:"到底怎麽回事兒?公公給下官講講吧。”
黃錦歎口氣, 便為沈默從頭講起, .原來他在沈默之前一年, 便已經到了杭州, 因為原先就是織造局出身, 所以重建起來自然是輕車熟路, 很快恢復了與幾個大綢布商的聯系, 邀請他們為製造局代工。
要知道這時候的綢布, 因為被.海商壟斷了外銷的路子, 價格自然被壓得極低, 綢布商們幾乎是在賠本經營。現在黃錦立功心切, 給得價格十分公道, 卻要比賣給海商劃算得多, 於是杭州、寧波的幾大綢布商, 紛紛投入了織造局的懷抱, 開始全力向其供應綢布。
有人要問, 宮裡窮成那樣, 黃錦哪來的本錢?不錯, 他.確實沒錢, 從北京出來就帶了五萬兩銀子, 還全都充了門面, 把破舊的製造局衙門翻修得十分氣派。然後他就坐在這光鮮的衙門裡, 召集那些綢布商前來商洽, 因為都是十幾年前的老關系, 商人們還記得當初製造局的規矩, 都是先交貨後算帳、從來不給定金的, 現在見黃錦修個衙門都花了幾萬兩銀子, 便不疑有他, 都按老規矩辦。
黃錦之所以敢這樣空手套白狼, 自然有他的道道.在裡面——離京時憑著跟陸炳的良好關系, 要到了一封大都督親筆信, 抵達浙江不久, 便置備厚禮, 往平湖陸家拜山。
他是老江湖, 十幾年前乾杭州製造局的時候, 便.知道但凡想要把買賣做好, 一定要先拜平湖陸家。
因為世代為官.的陸家在浙江根深葉茂, 尤其是陸炳嶄露頭角之後, 更是無人可出其右, 唯其馬首是瞻。可以說在浙江, 基本上沒有陸家辦不成的事兒。所以黃錦懷著極大的誠意, 準備用二八分成這種極具誘惑力的條件, 換取陸家為自己的牽線搭橋, 聯系銷路——當然不是賣給海商了, 他準備另辟蹊徑, 往南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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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沈默輕聲道:"想找佛朗機人嗎?”
"聰明!果然是陛下看好的人!”黃錦讚道:"沈大人你有所不知, 去歲我離開京師的時候, 廣東省就答應了佛朗機人在一個叫‘濠鏡澳的小島上有償居住, 這事兒並沒有讓內閣下發部議, 只是在幾位閣老間討論了一下。”說著苦笑一聲道:"說起來也是錢逼得, 嚴閣老覺著, 荒無人煙的小島, 閑著也是閑著, 還不如租出去讓廣東吃點租子呢, 便答應了下來。”
"所以你準備找佛朗機人碰運氣?”沈默問道。
"不能叫碰運氣吧?”黃錦道:"王直那夥人壟斷海運, 佛朗機人也被吃得死死的, 想要我大明的貨物高價, 就得忍受王直的敲詐。”說著撓一撓胖胖的下巴道:"我覺著如此一來, 咱們就和佛朗機人有了共同語言, 一拍即合的好事兒, 豈有不成之理?”
"這不挺好麽?”沈默笑問道。
"好什麽好?”黃錦罵一聲道:"我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 可讓陸家的小兔崽子給坑苦了。”
"怎麽回事兒?”一聽這話, 沈默眯起眼來, 陸家的大鐵箱子, 還在自己府衙裡躺著呢, 至今沒人找他要。
"原先陸家管事的二老爺, 已經去了好幾年了。”黃錦鬱悶道:"現在是陸家的小少爺在當家, 我看他年紀輕輕, 有些不大放心, 但想著這麽大個家、這麽多人能讓他做主, 顯然有其過人之處。”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一笑, 聽黃錦繼續道:"所以我就姑且請他試一試, 結果那小子還真厲害, 沒有個把月, 便說已經安排好了, 一千輛大車往南運, 貨到付款, 還給我定金一萬兩。”
"一見到那些大車, 我就有些信了, 又覺著有陸炳那層關系在, 他不可能騙我, 因此便痛快交貨, 但畢竟是第一次, 所以沒給他多了, 隻給他綢兩千匹, 紗和絹各三千匹, 請他代為運送。”
"到了去年底, 那邊的款子到帳了, 一共八十萬兩銀子, 一分也不少。”黃錦說著一臉鬱卒道:"於是我便將全部的綢一萬匹、紗一萬匹、絹兩萬匹, 悉數交給陸家那小子, 盤算著這四百萬兩到手後, 除去跟綢布商結算的, 給陸家提成的, 還能剩下個百八十萬兩交給皇上, 那我這奴才也算是立功了。”說到這, 他竟心痛的腮幫子直哆嗦道:"誰知道到了福建境內, 竟然碰上了倭寇, 將我的貨全都搶光了, 嗚嗚……”這下是真哭起來了。
沈默皺眉道:"既然是走陸路, 從江西去廣州多近?何必要繞遠走福建呢?”
"誰知道是怎麽回事兒?”黃錦帶著哭腔道:"我以為陸家人罩得住, 就任由他們搗鼓去了, 誰知道他們怎麽走了福建呢?”
"這裡面問題多多啊, ”沈默歎口氣道:"不是我說你, 黃公公, 人家這擺明了是在陰你——現在這年頭, 哪還有貨到付款一說?大家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至少也得先把本錢要回來再說, 哪有您這樣大方的主?”
"我也不想這樣啊, ”黃錦愁眉苦臉道:"那陸家小子太能說了, 他說佛朗機人最講誠信, 既然合同定了, 砸鍋賣鐵也會履行, 我讓他左一句、有一句, 結果就稀裡糊塗的答應了。”
"哎……”沈默陪著他歎口氣道:"這個啞巴虧吃的可夠大的。”
"誰說不是啊?”黃錦腮幫子哆嗦道:"那些債主整天在織造局衙門裡等著呢, 弄得我是有家不能回, 隻好來投奔沈大人您了。”
"公公來我這自然雙手歡迎, ”沈默道:"可是您除非永遠不乾這行, 不然欠了帳還是得還的, 否則誰還敢接織造局的活兒?”
"那是……”黃錦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 癱坐在椅子上, 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抬起頭來, 雙手緊緊抓著沈默的右手道:"沈大人, 奴婢離京前, 陛下曾對我說, 如果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 隻管找您, 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沈默不著痕跡的抽回手, 笑著安慰道:"公公先在我府上住下, 休養一段時間, 待我把手頭的事情理順了, 看看有沒有法子幫你把問題解決了。”這不像萬福記那種不擔也得擔的事情, 沈默可不想輕易背上這平白無故的千斤重擔。
黃錦有些失望, 但更多的是感激, 因為他也知道, 沈默同樣是初來乍到、一窮二白, 也不可能有什麽辦法, 隻好強笑:"得, 我就叨擾一陣子了, 有道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咱哥倆早晚能合計出來。”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點頭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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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把黃錦安排到內宅, 命人好生伺候, 沈默坐在太師椅上閉目深思, 想不到上任第一天, 事情就如潮水般奔湧而來, 一下子把人淹沒了, 不由自嘲的笑笑道:"清閑的日子, 是一去不複返了。”
便抬起頭來, 清清嗓子道:"來人。”
外面伺候的三尺進來道:"大人有何吩咐?”
"兩件事, 一, 請歸先生來, 二, 準備一下, 本官夜裡要微服出行。”
"是。”三尺出去, 不一會兒, 歸有光急匆匆趕來, 恭敬施禮道:"大人有何吩咐?”經過下午在後堂的一出, 他現在絲毫不敢小覷這年輕的大人。
"請先生幫我做兩件事情, ”沈默也不跟他客氣道:"第一, 從明日起, 將蘇州城的米、面、肉、蛋等民生商品的物價統計起來, 最晚中午給我, 每日皆如此。”
雖然有些麻煩, 但不是什麽難事, 歸有光應下道:"遵命。”
"第二, 這件事情有些複雜, ”沈默吩咐道:"請先生找出被統計商品的主要產地, 並以本官的名義, 行文該地, 命令或請求其協助監控物價。”
雖然有些困難, 但也不是辦不到, 歸有光便輕聲應下, 又問道:"大人, 您監測物價幹什麽?”
沈默當然吐露實情, 便笑道:"這個東西可太重要了, 有道是民以食為天, 老百姓只要不為吃發愁, 就安生的多, 我們掌握物價, 並設法將其保持合理, 老百姓就亂不起來。”
歸有光琢磨片刻, 眼前一亮道:"大人高見, 屬下這就去辦。”便告辭快步而去。
這時候已經申時了, 天色漸晚, 鐵柱進來道:"大人, 前院收到三份請柬, 請您過目。”
沈默接過來一看, 一份兒是蘇州城的學社、文會, 聯合請府尊大人赴宴獅子林;另一份是城內大族王家邀請大人赴宴拙政園;還有一份兒, 也是蘇州豪族‘吳縣陸家, 請他赴宴滄浪亭。
看著這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地名, 沈默不由搖頭苦笑道:"這麽多名勝, 幹嘛要一股腦的集中在一個地方呢?分給別處點兒不好麽。”當然只是說笑, 因為他也知道, 向來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精雅富麗的地方就會一個勁兒的雅麗, 粗疏狂放的地方, 也會兒一股腦的粗狂, 這是沒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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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 沈默換上一身黑衣, 坐馬車悄悄出了府, 在蘇州城內左拐右拐, 直到確定把盯梢的全部甩開, 才在一個十字路口跳下車, 讓馬車繼續在城裡轉圈, 他則在鐵柱的護衛下, 向城南混雜的居民區行去。
接著清涼的月光, 兩人一條接一條的街道的找下去, 終於在某條街口, 找到了那個奇怪的符號, 按照符號的指引, 鐵柱敲響了倒數第二家的大門。
三長兩短, 兩短三長的敲門聲, 打破了夜的寂靜, 也驚動了裡面的人:"什麽人?”
"酒友。”鐵柱道:"杭州喝過, 京城也喝過。”
裡面安靜片刻,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露出朱十三那張熟悉的老臉。
一看是果然是沈默和鐵柱, 他趕緊將兩人讓進屋去, 又命人出去轉轉, 看看有沒有盯梢的探子, 這才將沈默引進了正屋, 笑道:"昨天才聽說您到了, 正想著怎麽去拜會大人呢, 想不到您先來了。”
沈默佯嗔的看他一眼, 道:"什麽您啊、你呀的, 還認不認我這兄弟了?”
"嘿嘿……”朱十三受寵若驚道:"您現在是大人了……”
"大什麽大?人什麽人?”沈默笑罵一聲道:"我永遠都是那個沈拙言, 你也永遠都是我的十三哥!”
朱十三想不到沈默成了一府之尊後, 竟然還如此謙和, 不由喜出望外道:"中, 那我就高攀了。”兩人便執手大笑起來。
朱十三吩咐手下上幾個小菜, 燙一壺老酒, 便屏退左右道:"我要和沈大人吃酒說話, 你們都出去盯緊了, 哪個不開眼的敢過來, 甭管是誰, 一律拿下!”說到這兒面上竟然殺氣凜然。
待下面人都走了, 沈默小聲問道:"聽哥哥這意思, 您的手下裡還摻了沙子?”
"嗯……”朱十三重重一哼, 卻又發現自己語氣不妥, 便放緩道:"這也是難免的, 我又不是從浙江乾起來的, 一下子從從天而降, 想要把那些兔崽子都鎮住, 還需要一些日子。”
見他不肯將內部的事情詳談, 沈默也就知趣不問, 與他閑扯幾句, 便直接道明來意道:"我來問哥哥一件事。”他這麽晚費勁找來, 自然不是和朱十三敘舊的, 也就沒必要東拉西扯。
"你講, 只要我知道的, 都會告訴你。”朱十…頭道。
"平湖陸家……”沈默輕聲問道:"和大都督什麽關系?”
"平湖陸家?”朱十三道:"大都督的老家, 根兒唄。”
"聯系密切嗎?”沈默問道。
"那是當然, 大都督是何等地位, 沒關系還要巴結著呢, 何況是一脈相承的血親?”朱十三回憶道:"逢年過節, 浙江都有孝敬送到, 每次都是以百車計, 但人家是一家人, 誰也說不出什麽來。”說著望他一眼道:"兄弟, 你問這個幹什麽?”
沈默淡淡道:"不瞞哥哥說, 我在上個月, 下榻蕭山驛的時候, 遇上了刺客, 是陸家的。”
"不會吧……”朱十三失聲道:"大都督告誡過他們, 不許跟您為難的!”
聽了這話, 沈默心一沉, 看來這裡面確實是有貓膩的, 要不然, 陸炳也不會說出這種話!再聯想到黃錦的遭遇,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了!
但他不能說, 至少不能當著錦衣衛的面說, 便強行鎮定下來, 笑道:"那再問一句, 吳縣陸家與平湖陸家, 有關系麽?”
"應該是有, ”朱十三給出肯定的答案道:"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關系, 但我給大都督清點禮品的時候, 見平湖陸家送孝敬裡, 都有吳縣陸家的份兒。”
"原來如此……”沈默緩緩點頭。
朱十三的雙眸在燭光中晦明晦暗, 仿佛下了很大決心, 才小聲道:"兄弟, 哥哥我勸你一句, 不要跟陸家對著乾, 就算你比他們道行深, 手段高, 可有大都督在上面, 你就無論如何也贏不了!”
"嗯……”沈默吐出一口濁氣, 他自然聽得懂朱十三這話的意思, 無意識的轉動著手中的酒杯, 幽幽問道:"要是我們起了爭執, 你會幫他們嗎?”
"當然不會了。 ”朱十三使勁搖頭道:"咱們兄弟一場, 我怎麽能幫著外人整治你呢?”說著苦笑一聲道:"但我也沒法幫你。”
"那就好。”沈默哈哈一笑道:"只要你不插手, 自古都是民不與官鬥, 我不信我治不了他個小樣的!”
"既然如此, 兄弟好自為之吧。”朱十三知道沈默主意正, 便不再勸阻道。
"再麻煩哥哥一件事, 你幫我查一下, 上月織造局被劫走的絲綢, 現在在哪裡。”沈默與他對飲一杯, 想起什麽似的道。
"這個沒問題。”朱十三道:"你等我信兒吧。”
分割
我認為, 十二點以前, 還是算上午的,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