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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雙方有意接觸, 但無論是沈默, 還是晉商集團, 無疑都是無比謹慎的。
於晉商集團來說, 他們雖然富可敵國, 但保守的個性, 以及對現狀的滿足, 使他們不願冒著開罪閩浙海商的風險, 貿然投機於一個尚未顯露雛形, 更是前途未卜的通商項目。
而對於沈默, 說實在的, 他其實對晉商沒什麽好感, 因為他上輩子有一次坐火車, 閑來無事看過這方面的書籍, 正是關於這群人的發家史——據說正是這幫人, 為了攫取厚利, 不顧國家的禁令, 大肆向後金走私糧食、鹽鐵, 讓朝廷的封鎖令變成一紙空文, 使女真人可以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到了後期, 更是變本加厲!女真人的全部的火藥、八成的糧食和超過六成的金屬, 都是這些唯利是圖、數典忘祖的東西提供的。
更為可惡的是, 他們還向女真出賣各種情報——要知道, 他們基本壟斷了明軍的軍需供給, 對明軍狀況的了解, 甚至比領兵的將領還透徹, 再加之他們常年腐化拉攏中央、地方文武官員, 對朝廷政令, 軍隊東廂也是了若指掌, 這樣的一群人吃裡爬外, 明朝確實敗得不冤!
不過, 現在是嘉靖三十六年, 努爾哈赤他爹都還沒結婚呢, 此等罪名當然不能加諸於晉商之身, 可惡感總在心間, 讓沈默久久不能釋懷。
如果由著性子的話, 他甚至.願意和王直把酒言歡, 也不願意跟這些人產生半點瓜葛。
但事實上, 既然立志要改變些什.麽, 他就必須將個人的好惡永埋心底,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甚至是無惡不作、惡貫滿盈、死後一定會下十九層地獄, 且永世不得翻身的徐海, 如果可以為我所用, 他也會同樣給予支持, 讓他變成中國的德雷克……話說英國那位海上魔王德雷克船長還不到二十歲, 如果有可能, 沈默希望他被稱為……不列顛的徐海魔王。雖然這個希望比較渺茫, 但他還是希望可以嘗試一下。
沒有善惡, 只有對錯。這就是沈.默為自己這輩子定下的行為準則。
所以他不可能放過將晉商拖下水的希望, 只是處.於對這些人的不信任, 他提醒自己必須保持謹慎, 不要被賣了還給人家點錢。
當天夜裡, 他就留宿在知府衙門, 第二天一早, 正與.王崇古吃早點的時候, 外面一個幕僚匆匆進來, 伏在王崇古的耳邊, 悄聲嘀咕幾句。
王崇古聞言點點頭, 輕聲吩咐那幕僚幾句, 便讓.他退下了。沉吟半晌, 才緩緩道:"陸家的人到松江了。”
正在喝粥的沈.默, 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但旋即恢復平靜, 問道:"什麽時候到的?”
"昨天夜裡。”王崇古道:"下榻在華亭驛站裡的。”
"看來確實是有高手啊。”沈默笑笑道:"我一動, 對方就猜出我的意圖來了。”昨天夜裡, 他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 還算細致的講給王崇古聽了。
"嗯, 確實這麽回事兒。”王崇古點點頭, 不無憂慮道:"看來, 他們是要給你搞破壞來了。”
"如果讓他們得逞, 我就完蛋了。”沈默呵呵一笑, 擱下飯碗道:"有件事請震川公務必援手。”
"什麽事兒?”王崇古不置可否的問道。
"幫我照看一下漕幫碼頭, ”沈默沉聲道:"那裡的二十萬石糧食, 是我的底氣所在, 如果有什麽閃失, 我就得任人魚肉了。”
這種事兒不過舉手之勞, 且幫人就是幫自己, 王崇古終於點頭道:"好吧, 你隻管放心, 我這就派人過去, 必要時我會親自坐鎮的。”歸根結底, 他還是不怕那些人的。
"太好了!”沈默歡喜道:"多謝鑒川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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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對頭駕臨, 那當然要抓緊時間了, 吃過早飯, 他便離開了知府衙門, 登上候在門口的馬車, 直奔城南的‘徐家大牆門而去。
聽人說, 本地稱高官、富紳的住宅為‘大牆門, 稱中、小地主的住宅為‘牆門。兩者雖然等級清晰, 卻不是沒有躍遷的可能, 比如哪個地主家的兒子中得進士, 奮鬥成了高官顯貴, 必然會帶來整個家族的升華, 從牆門變成大牆門。
此行的目的地徐家, 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徐閣老的父親, 是個不第的秀才, 奮鬥了一輩子, 做到浙江宣平縣的二把手, 縣丞。雖說自己覺著人生挺失敗, 但好歹實現了脫貧致富, 在老家買田置地, 守著幾百畝良田, 成了小型地主, 他家也就被稱為‘徐家牆門。
到了徐階這一代, 徐家算是徹底發達了, 他官至內閣次輔, 權勢熏天的一品大員, 乃是松江前所未有的大人物!自然引來無數人的趨炎附勢, ‘投獻土地者趨之若鶩, 徐家土地連年激增, 據說有二十萬畝之多。但具體多少, 恐怕連徐家人自己都說不清楚, 反正總是在不停增長就對了。
但沈默無法去指責徐家貪婪, 因為近百年來, 土地‘投獻之風盛行, 已經成為一種可怕的社會風氣——所謂‘投獻, 就是將土地無償獻給皇親國戚, 勳貴官紳。這種投獻, 又分為‘妄獻和‘自獻兩種。前者是指庶民田地被‘奸猾之徒妄稱己業或‘無主閑田奉獻給權豪勢要;則是指庶民、甚至中小地主, 將自家的田地無償地奉獻給官豪勢家。
沈默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 便對這種現象有所耳聞, 他當時還十分奇怪, 不都說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嗎?怎麽大明朝的老百姓偏偏要棄之如敝履呢?
如果說農稅高, 老百姓負擔不起, 還好理解, 但大明朝的農稅向來不高, 07八糟的各種捐稅加起來, 從沒超過二十稅一的時候, 怎麽也不至於負擔不起吧。
後來才知道, 不是老百姓甘做無產者, 而是因為徭役之重, 甚至超過稅糧。徭役是按照田畝數分擔的, 具體內容五花八門, 從千裡之外押運征收的幾百塊城磚送往北京, 可能是將南方生產的軍需, 送到北方前線去;也可能是到驛館服役半年, 也可能是給官府老爺抬轎子半年——輪到那種千裡運送差事的家庭, 結局往往是破產;即使是後者, 也嚴重影響了老百姓的個人生產勞動, 令他們不勝騷擾!
但是, 達官貴人們卻享有優免勞役的權利, 一旦成為他們的家丁、莊佃甚至奴仆, 便可在其蔭蔽之下, 免充國家差役。難以為繼的農民往往投獻與貴人門下, 以求躲避差役苦累。甚至中小地主, 為了免受官府騷擾, 倚仗官家權勢, 也加入到投獻大軍, 成為一名光榮的家丁。
投獻的惡果顯而易見, 令朝廷稅收減少外, 可動員的免費勞役也越來越少, 於是只能加派給剩下的人, 剩下的人走投無路, 隻好也效仿投獻, 其風愈演愈烈, 令人不禁擔心, 如此下去, 朝廷該向誰征稅?又該用什麽人修黃河、築長城、運糧米呢?
所以自洪武年間, 一直到現在, 歷代皇帝基本都下過嚴禁投獻的聖旨, 命‘投獻之田充公, 投獻之人充軍。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投獻者與納獻者只要走一遍典賣文契的程序, 便可以合法買賣的外衣, 掩蓋非法投獻的事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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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立國一百七十年, 投獻之風從未停止, 只不過投獻的對象, 已經從國初時候的皇親國戚、勳貴武將, 轉變為現在的文官群體了……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藩王皇親被豬一樣豢養, 武將勳貴也早失去了昔日的榮光, 在進士出身的文官面前卑躬屈膝, 苟延殘喘著, 這樣的‘貴人本身都容易被文官欺凌魚肉, 自然無法承擔庇護的責任。
所以老百姓紛紛轉投官員門下, 基本上‘士一登鄉舉, 輒皆受投獻為富人。比如說沈默, 中了解元以後, 便有上百人來他家投獻, 平均哪個也帶著十畝八畝的地。最多的一個是那個劉老六, 據說有良田二百畝, 就是這樣比他還富的小地主, 卻甘心委身於他家, 當起了門房, 此等荒誕景象, 若非親見, 焉能相信?
當沈默中了狀元, 成為震古爍今的沈六首後, 投獻之人更是接踵而至, 他雖然十分不喜, 卻不能和社會風氣相悖, 隻好裝作不知, 但聽沈安說, 家裡的良田已經過萬畝了。
想來徐閣老家有田二十余萬畝, 佃戶萬人, 家人數千, 也不一定是他的本意, 但默許縱容之罪, 總是一定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 馬車到了徐家大門牆外, 沈默命鐵柱投遞拜帖, 自己則拉開窗簾透透氣。往外一看, 便見到一輛裝潢精致的馬車從街頭而來, 徐徐停在自己邊上。
馬車的車簾掀開, 一張俊美到沒有天理的面孔, 便出現在沈默眼前, 從一看到他, 便雙目噴火, 目光直勾勾的仿佛要釘在他的臉上一般。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碰頭, 來者正是那位被他敲詐了七萬石糧食, 才放回去的陸績陸子玉。
滿不在乎的迎著那滿含幽怨、怨怒、憤恨的目光, 沈默呵呵一笑道:"今天天氣真不錯, 子玉啊, 見了為叔怎麽不問好啊?”
那陸子玉咬牙道:"有本事待會兒你也笑著出來!”
"我當然有本事了。”沈默眨眨眼道:"你對我這點信心都沒有嗎?”說著呵呵一笑道:"子玉啊, 你到底是男是女?”
陸子玉的臉登時拉下來, 仿佛聽到同車人說了句什麽, 他使勁一拉門簾道:"無聊!”便與沈默隔斷了視線。
沈默也縮回頭, 滿臉的笑容漸漸消散。身邊的若菡小聲問道:"那是什麽人啊?”
"他就是自稱陸績的那位。”沈默低聲道。
"他就是陸績?”若菡嘴角優美的撇一撇道:"看那份兒嬌嗔, 分明就是個丫頭。”女人都是有直覺的, 所謂直覺, 就是超脫於視覺之上的一種感覺。
"是嗎?我還正糊塗著呢。”沈默趕緊裝糊塗道:"只是不知道那個陸績, 乾嗎要用個假貨來當替身。”
若菡似笑非笑道:"也許人家本身就是個姑娘也說不定。”
"誰知道呢。”這時候見鐵柱與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出來, 沈默趕緊岔開話題道:"你在車裡稍等, 看來是徐家的人出來了。”
若菡點頭道:"嗯, 你萬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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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徐家來人, 沈默並沒有馬上下車, 而是等著鐵柱稟報:"大人, 徐三公子出來迎接您進去了。”徐階有四個兒子, 老大徐蟠如嚴世蕃一般, 靠父親蔭庇, 便以太學生入朝為官;小兒子徐虹也在國子監讀書, 與大哥一道在京城侍奉老父。
另外兩個兒子老2徐虯, 和這位三公子徐蝌則在家侍奉祖母, 操持家業, 把個偌大的徐家膨脹得越來越大, 據說已經成了江南第一大地主, 可見真是‘持家有方啊!
徐蝌雖然僅是個生員, 但見了狀元出身, 官居五品的沈默, 態度卻十分矜持……不過也難怪,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 何況相國的公子呢?
兩人略略寒暄, 正要進去徐家, 便見那猛男陸強, 領著個與徐蝌面目相仿, 卻年紀大了不少的男子出來, 直奔陸家那輛車而去。
見沈默看過去, 徐蝌輕笑道:"那是我二哥, 徐虯。”
‘看來在對方眼中, 自己的分量還是比不過陸家的。沈默心中暗道, 便不動聲色的點點頭道:"待會倒要見教。”
徐蝌笑笑道:"不等他們了, 咱們先進去吧。”便伸手虛讓, 當先邁步進了門。
見他如此輕慢, 鐵柱的臉色微變, 卻被沈默用目光製止, 主仆兩個一前一後跟著進去了。
進去徐府, 穿過數不清的重重宅門, 到了後宅正堂, 徐蝌道:"祖母在堂, 大人先跟我去磕頭吧。”
沈默面上笑容和煦道:"理所當然。”他早聽說徐家是這位老夫人當家, 但凡貴客入府, 總要先拜會於她, 無論大事小情、皆由她專斷專決。久而久之, 造成她一種特殊的地位, 提起‘徐老夫人三字, 人們都要不由自主的浮起敬意, 但也同樣有人對她的強勢頗為不齒, 認為她仗著兒子的權勢地位, 巧取豪奪, 做人忒也狠了點。
沈默跟著徐蝌進去, 便見一個鬢發如銀, 卻精神矍鑠的老婦人盤腿坐在炕上, 不敢怠慢, 趕緊執子侄禮, 口中道:"後生晚輩沈默, 見過老師母。”然後又是一串諸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祝賀之詞, 同時奉上若菡精心挑選的禮物。
徐老夫人聽得這番話, 大為高興, 一看禮物又無比合心, 笑得如一團菊花道:"早聽說華亭取中了連中六元的文魁星, 來到咱們臨府做官, 老身早就想見一見了, 不過我女流之輩, 驚官動府, 怕有人說閑話。”說著笑呵呵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倒先來了, 真是懂事啊。”便吩咐孫子將他扶起來。
老夫人便問長問短一陣, 沈默都一一耐心回答, 他說話極有分寸, 讓老人聽著無比熨帖, 對他的態度也愈發親熱起來。說來說去, 終於說到了他來松江的目地上:"你是蘇州父母官, 沒事兒是不會跑到我們松江來的, 不會是專程來看我這個老太婆的吧?”說話極為場面, 確實不像一般的老太太。
"確實是專程來造訪的。”沈默坦誠笑道:"同時也有一樁事情, 要跟老夫人商量。”
"什麽事?”老太婆笑眯眯問道:"隻管說來。”
"最近蘇州的糧價上漲的離譜, ”沈默道;"晚生為了平抑糧價, 四處籌糧, 現在已經籌到了一半, 半……聽聞老師家有些存糧要出售, 晚生願意收購。”
"確實是有這麽回事兒。”徐老夫人點頭道。徐家滿倉滿囤, 糧食足夠吃好幾年的, 碰上今年這種千載難逢的高價行情, 自然要兌現一些, 換取高額回報了:"賣給誰不是賣, 自然要賣給關系近的了。”
"太好了。”沈默拱手笑道:"早聽說老夫人仁慈無比, 萬家生佛啊, 您此舉必定讓蘇州百姓傳唱百年啊!”
"呵呵呵……”老太太竟有些羞澀道:"讓你這樣一說, 我都不好意思要銀子了。”說著看他一眼, 淡淡道:"我要地。”
分割
第一章, 驚覺新的一月又到了, 求保底月票啊, 今日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