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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653章 1團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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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不可而為之。可敬而不可法。沈默謹記著唐順之的教誨, 身在官場上, 要分清力所能及和力不能及的區別, 力所能及的事, 便用全力去做, 力不能及, 便乾脆不去嘗試。

錦衣衛是皇帝親軍, 鎮撫司是特務機構, 自己因著陸炳的緣故, 與十三太保私交甚篤, 這無可厚非, 甚至是有情有義的表現, 但這並不意味著, 他可以對廠衛內部的事情橫加干涉, 那就犯了大忌諱, 哪怕聖眷再隆, 離死也就不遠了。

所以沈默沒法直接幫助朱十三他們, 他只能命其稍安毋躁, 先跟東廠的人虛與委蛇, 盡量拖延時間, 等合適時機。自己再想辦法來個圍魏救趙、或者隔山打牛之類的, 幫一幫這些沒了娘的孩子。

當然沈默也不能全然不管, 他得給這幫六神無主的家夥定定神, 便對朱十三道:"徐閣老怎麽鬥倒嚴嵩, 你們最清楚, 看了就得學著點。不管從前你們多瞧不起東廠, 現在都得忍一忍、讓一讓、甚至迎上去, 損點尊嚴、受點委屈, 先挺過這一關再說。”沈默輕歎一聲道:"其實這道理, 你們不可能不知道, 但就是別不過這口氣。但現在是人家得勢, 且想著法子尋趁咱們, 那就得學徐閣老讓人家出出氣, 人家把氣出了, 咱們就能緩過這口氣……”

"忍一時倒無所謂。”朱十三悶聲道:"可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不會太久的。”沈默輕聲道:"年底陸綱就回來了, 局勢便會出現改觀。”武官丁憂的期限是一百天, 事實上陸綱現在就可以回來, 但要是那麽迫不及待, 豈不讓人笑掉大牙?所以最早也就年底回來。

朱十…點頭, 吞吞吐吐的問道:"李公公那裡呢?”這才是朱十三來找沈默的真實意圖, 想請他幫著跟李芳疏通一下, 因為如果有人能幫忙, 也就是那位比陳洪還大的太監了。

"李芳?”沈默輕聲道, 見朱十…頭, 他卻搖頭道:"如果是修吉壤前的李芳還有可能, 現在的李公公, 不可能再管閑事了。”他便向朱十三解釋道。李芳鹹魚翻生, 卻已經意氣全無, 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 最多幫皇帝把宮裡的事情管好, 至於跟陳洪鬥, 那是絕對不可能了——別忘了, 當初他是怎麽被貶去修墳的。

朱十三最後帶著遺憾鬱鬱而去, 沈默並沒有送他, 而是端坐在書桌前, 快速寫著什麽東西, 待寫完後, 將那信紙卷成手指粗細, 裝進特製的小竹筒中……這竹筒裡填充了少許火藥和火油, 一旦遇到不測, 只需將兩頭一拔, 便會把裡面的信紙燒成灰燼, 可保證不會泄密。

沈默對立在黑暗中的衛士道:"把這個給陸大人送去, 他知道該怎麽做。”又寫下另一封信, 同樣裝進這樣的小竹筒中, 對另一個衛士道:"把這個送去山東, 請嶗山上那位務必幫幫我。”

衛士接過來。無聲無息的離開了書房。外面電閃雷鳴、瓢潑大雨, 那衛士卻沒有絲毫遲疑, 眨眼便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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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一夜, 溝溝渠渠裡都積滿了水, 因為連續下雨, 被夯實的土路也被泡松了, 變得十分泥濘。早晨出門時, 轎夫們走得分外小心, 唯恐不留神踩到泥坑裡, 弄髒了嶄新的號衣。

一路上小心翼翼, 用了比正常多一倍的時間, 才到了東江米巷。衙門雲集的大街就是不一樣, 一水兒的青石板路, 被雨水衝刷的鋥明瓦亮, 一點泥星子都看不到。

轎子在禮部衙門前落下, 三尺持沈默的名刺向守門的兵丁通報, 一看是新任的翰林掌院光臨, 兵丁趕緊通報進去。

不一會兒, 新任禮部左侍郎李春芳便滿臉笑容的迎了出來, 老遠便拱手笑道:"什麽風把江南兄吹來了。”

當年沈默剛入翰林院, 李春芳就是侍讀學士, 管理翰林院的日常工作, 算是他的老領導了。所以對方平輩相稱, 沈默卻絲毫不敢怠慢, 謙遜的行禮道:"大人折殺下官了, 您還是稱呼我的表字吧。”

"哎, ”李春芳卻一點架子都沒有, 滿臉真誠笑容道:"咱們是老交情了, 那麽講究就太生分了。”說著側身一讓道:"來來來。裡面請, 到部堂那裡說話。”

"大人請。”沈默笑道。

兩人來到尚書院內, 嚴訥早在簽押房外站著, 按說求見的是下官, 他只需在屋裡端坐, 等對方來參拜就好, 但嚴訥的為人與李春芳極為相似, 都是為人和易, 從來沒有架子……甚至有人說, 經過趙貞吉的一團火氣, 袁煒的一團酸氣, 現在的禮部有嚴訥和李春芳兩個老好人, 終於變成了一團和氣。

當時嚴訥正在與李春芳商談禮部日後的事務, 聽說沈默來了, 兩人都心道:‘這位可是官小神大, 萬萬不得怠慢。便終止了談話, 一個出去迎接, 一個早命人泡好了香茗、擺好了茶點, 完全是按照迎接尚書的標準準備。

見禮後, 三人進了屋, 嚴訥也不回大案後的主座, 便與李春芳和沈默在堂下一溜椅子上就坐。

分主賓落座, 書吏看茶後。嚴訥這才問他來意, 沈默笑道:"我是來向部堂報道的。”

"報道?”李春芳有些糊塗道:"報什麽道?”

沈默起身朝兩位大人恭敬一禮, 拱手道:"下官新任翰林掌院沈默, 向二位部堂報道。”

"沒聽說過翰林院得歸禮部管啊。”嚴訥笑道:"沈大人, 你可拜錯衙門了。”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沈默卻微笑道:"但以前翰林掌院都是由禮部尚書兼任, 所以翰林院一直由禮部掌舵。現在皇上命令分開, 但並未明令嚴部堂不得干涉翰林院事, 顯然只是想為您減輕負擔, 但在大事上, 您該管還得管的, ”說著一臉苦笑道:"不然翰林院區區五品的衙門想在京城混。怕誰都能壓過我們。”

"呵呵, 沈大人說笑了。”嚴訥搖頭笑道:"誰不知道‘進士不貴翰林貴, 你看滿朝高官, 有幾個不是翰林出身?飲水尚且思源, 誰見了你這堂堂翰林掌院, 不得肅然稱一聲庶長?”話雖如此, 他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覺著沈默這人很懂分寸, 是個值得結交的年輕人。

這也是沈默來禮部的目的所在, 道理很簡單, 翰林院向來是禮部尚書的一畝三分地, 就等著收了莊稼好入閣, 現在自己把翰林掌院給搶去了, 雖然他的不是本意, 但嚴訥這位禮部尚書, 總不能去恨皇帝和首相吧?那討厭沈默簡直是順理成章。考慮到嚴訥也將入閣, 那跟他搞好關系, 就十分必要。

人放低姿態, 總是不會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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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都是和風細雨, 結果自然一團和氣, 一番親切誠摯的交談後, 雙方建立了親密但必不牢固的感情, 要不是離中午還太遠, 定然要把酒言歡, 將感情繼續深入下去。

依依惜別之後, 沈默也沒上轎, 就直接往禮部衙門西邊的翰林院去了。作為中進士後所呆的第一個衙門, 他也是熟門熟路了, 不一會兒便到了翰林院門口。

門口竟空蕩蕩的沒有守衛, 沈默直接進門, 便見左右各有二祠, 左側為土谷祠, 右側為昌黎祠, 昌黎祠內還有塊狀元碑, 上面還有他的名字呢。過了儀門便到了一個開闊的庭院, 院內古槐森森, 接天蔽日。隻問蟬鳴不見人聲。但他並不生氣, 也不奇觀, 因為他知道, 這景象興許對別的衙門不正常, 但翰林院來說, 實在太正常不過了。

因為翰林院與一般衙門不同, 不點卯、不升堂, 沒有那麽森嚴的等級之分, 官僚味也不重, 有事兒就由侍讀、侍講兩位學士把大夥兒召集起來講一講, 沒事的時候各忙各的……對於翰林們來說, 正事兒無非就是編書修書整理書, 一般都是年初時學士分配任務, 然後每月一問進度, 每季一次考察, 只要能按時完成就行, 沒必要非得坐班。所以許多翰林, 都利用在館這段時間, 遊歷天下[ 遮天 ]、增長見識……當然以後世的標準, 也可以說成是公款旅遊, 但無論如何, 都讓這些未來的高官們增長了見識、開闊了視野、了解了民間疾苦, 不至於五谷不分, 問人何不食肉糜。

所以大白天看不到人, 實在太正常了, 因為這本來就是個閑得蛋疼的衙門。

但也不可能全不在, 沈默回想一下, 西院為讀講廳, 是侍讀、侍講學士辦公的所在, 東院為編檢廳, 是一眾編修檢討們呆的地方。他剛想往讀講廳走去, 卻聽到編檢廳方向, 傳來一陣說話聲, 沈默心中一動, 便轉往東走去。

到得編檢廳外, 只見大門虛掩, 聽裡面有人大聲道:"你們別不信, 我一個鄰居在王府裡當侍衛, 是他今早晨親口對我說的。”

便聽旁人笑道:"興許那人唬你的。”

"這種事兒誰敢造謠?”那人氣道:"你們等著瞧, 這兩天此事定就傳開, 不信咱們打賭!要是有那麽塊石頭落在裕王府, 你們每人輸我五兩銀子, 如何?”

"要是沒有呢?”旁人問道。

"我就請你們大夥兒吃飯!去聚賢莊吃大酒席!”那人咬牙道, 立刻引起了一片狼嚎, 卻聽有人道:"上面得有真有八個古字才行!”

"有就是有!”那人大聲道:"我還誑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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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正在外面聽著, 卻聽身後響起兩個聲音道:"院尊駕到, 下官有失遠迎, 恕罪恕罪。”

沈默回頭一看, 正是侍講學士呂調陽, 和新任侍讀學士諸大綬……歷時六年, 終於把《元史》修訂完成, 諸大綬和陶大臨立下了大功, 前者被提升為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讀學士, 後者則任詹事府右庶子兼鴻臚寺左少卿, 從七品一下躍升為五品, 直接跨越了三極。

呂調陽和諸大綬聞訊趕來, 一看果然是沈默, 趕緊上前行禮。

沈默趕緊擺擺手, 示意他們不要驚到編檢廳裡的人, 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裡面的人聽到聲音, 一下子安靜下來。

這時, 沈默竟出人意料的埋怨他倆道:"你倆來的真不是時候, 我正聽到要緊的地方呢……”立刻引得裡面哄笑起來, 廳門旋即打開, 一眾編修、檢討從裡面出來, 都不好意思的行禮道:"院尊……”

沈默朝他們笑笑, 問道:"方才是誰在講演?”

眾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終於一個望之不過三十歲, 穿著七品編修官服的年輕人站出來, 低頭道:"大人, 是下官在說話。”

"你叫什麽名字?”沈默一臉嚴肅道:"抬起頭來!”

年輕人趕緊抬頭, 小聲道:"下官周弘祖。”

"你方才在說什麽?”沈默追問道。

"回大人的話。”周弘祖終於不太緊張了, 道:"下官住在王府附近, 昨夜打雷時起來收衣服, 卻看到王府上空紅彤彤的, 好像著了火一樣, 但過了沒多會兒, 就恢復成一片漆黑了。下官當時還心說, 虧著今晚上下大雨, 不然火可不容易這麽滅。”頓一頓, 他接著道:"今早出門, 碰上鄰居家, 一個在王府當侍衛的大哥, 我問他昨夜損失如何;他說什麽損失也沒有, 就是把王府的後院中, 砸了個坑出來。”

"砸了個坑?”諸大綬聞言道:"難道是飛火流星?”流星墜地雖然稀奇, 但並不罕見, 朝廷每年都能接到幾例報告。

"您英明!”周弘祖豎起大拇指道:"確實是顆飛火流星, 不過又不是顆普通的流星!”

"快說, 別賣關子。”見沈默饒有興趣, 呂調陽趕緊在邊上催促道。

"據我那在王府當差的鄰居大哥說, 那顆天石上還有字呢!”周弘祖煞有介事道:"一共八個古字, 不過沒人認識罷了。”

"也不知是吉兆還是凶兆……”眾翰林便紛紛插嘴道。

"好了, 別討論了。”沈默笑道:"故事也聽完了, 都該幹嘛幹嘛去吧。”待眾人告退, 只有周弘祖還站在那裡, 沈默笑罵一聲道:"怎麽, 故事說完了, 還要獎賞啊?”

周弘祖不好意思道:"大人不責罰下官妄言?”

"我不責罰。”沈默微微一笑道:"你們都已經是朝廷官員了, 就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別指望我跟在後面耳提面命, 本官是不會那樣的。”說著對一眾翰林道:"都去吧, 該幹嘛還幹嘛, 反正不是給我乾的活。”一眾翰林怎麽聽怎麽別扭, 但見院尊已經在二位學士的陪同下離去了, 隻好悶悶轉回, 再也沒有心情閑聊, 各乾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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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呂調陽和諸大綬帶著沈默穿堂而過, 到了後堂。後堂是一排各色建築, 正中一堂朝南, 中有寶座, 是特為皇帝閏年不閏月的來一次而設, 東西兩側為藏書庫, 諸大綬和陶大臨的《元史》, 就是在這裡修成的。院內偏東有一井亭, 據說為成化狀元劉定之所浚, 故名為劉井。西邊也有一亭, 同樣為成化狀元柯潛所建, 故曰‘柯亭可見大道至簡, 大巧若拙是有道理的。

自劉井而東為東齋房, 上掛嚴嵩手書之‘集賢清秘, 故亦稱清秘堂, 這裡也是翰林掌院的辦公房, 只是向來由禮部尚書兼任掌院, 所以清秘堂向來是空著的。這是知道沈默要來, 才趕緊打掃擺設出來, 請幾十年來第一位專職翰林掌院入主。

沈默進了清秘堂, 推開窗戶便見堂前是瀛洲亭, 亭下方有鳳凰池。池南有寶善堂, 堂後為陳樂軒, 楊柳依依, 碧波蕩漾, 不時有錦鱗躍出水面, 精色美不勝收。

對自己的辦公環境很是滿意, 沈默坐在大案後, 招呼兩位副手坐下道:"都是自家兄弟, 不必那麽拘束。”

諸大綬微笑著點點頭, 繼續跟沈默裝不熟, 邊上的呂調陽雖然跟沈默隻接觸過幾次, 卻表現的十分親熱, 道:"自從應天鄉試目睹了大人的風采, 下官朝思暮想, 盼著能再得大人的教導, 想不到這就可以實現了, 莫非這就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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