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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644章 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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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塗立道:"本官三天來查看帳目。也沒有查出問題。”頓一頓道:"看來嚴部堂是被誣告的。”

沈默心中一沉, 暗道:‘嚴黨這麽快就軟下來, 想要退一步不了了之了。按照嚴黨原先的方向, 是想把事情鬧大, 從而實現大翻盤, 但塗立現在要息事寧人, 顯然是退求不勝不敗了。

如果沈默是個純粹的政客, 接受這個局面倒也無妨, 但他的良知畢竟還沒讓狗吃了, 怎能眼看著嚴黨繼續為禍國家?無論如何, 都得讓嚴家父子下台, 這是他的底線, 所以他才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徐階, 並義無反顧的接下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人不能總那麽自私, 有時候傻一點, 才是真君子。

只聽沈默沉下臉道:"塗大人, 你想救嚴東樓我沒意見, 可也不能把咱們仨賠進去吧!”

"這個……”塗立錯愕道:"沈大人是什麽意思?”

"要是嚴世蕃沒有問題, 你怎麽解釋那不翼而飛的一百五十萬兩工程銀?”沈默沉聲道:"難道是被咱們三個貪汙的嗎?”

塗立和周淮安聞言臉色大變道:"沈大人, 話可不能亂說!”

沈默逼問道:"那皇上問起, 我們當如何解釋?”

"這個沈大人有所不知了。”塗立淡淡笑道:"皇宮禁內的用料極為考究, 別的不說, 就是那些大段的金絲楠木、紫檀木、黃梨木、在中原已經找不到了, 得從雲南、海南采伐, 然後長途運輸進京。”說著雙手對搓道:"當時世道不太平, 不敢走陸路運送, 專門造了三十艘大船, 十艘運送木料, 二十艘作為軍艦護送, 僅這一項, 就耗費了近八十萬兩銀子。”

"那為何工部的帳上查不到這些船?”沈默問道:"也從沒人提起過這件事。”

"造船是廣東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負責的, 錢直接撥給了地方上, ”塗立慢悠悠道:"這是有據可查的。”說著對沈默道:"我為這事專門問過工部的人, 他們說, 現在工程完工了, 三十艘船可以都交給兵部調用, 那八十萬兩的開支, 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記在兵部帳上了。”

冷不防對方給出這樣的解釋, 沈默知道他們是準備先自我撇清了, 然後那給宮裡的八十萬兩做要挾, 你要是不接受這個說法, 那咱們就徹查下去, 扣去我們能說清的部分, 再查剩下的流到哪裡去了?倒要看看誰敢查下去!

‘還真是光棍啊!被反將了一軍, 沈默不由暗暗皺眉, 他曾掌市舶司, 對船隻造價很是熟悉。建造三十艘大船, 其中還有十艘運輸船, 哪怕用最高的規格, 最多二十萬兩銀子足矣, 哪用八十萬兩?

而且沈默知道, 這些年來, 大明的航運業已經十分發達, 從天津到山東, 從江浙到福建, 從福建到兩廣, 從兩廣到南洋, 都有大型的船隊如梭往來, 只要付出一筆可觀的運費, 就能把木材從東南運到北京來, 哪用得著專門造船?

但人的觀念總是落後於時代的, 京裡的大人們, 尤其是紫禁城的皇帝們, 意識還停留在幾十年前, 片木不許下海的時候, 將從海南到天津的海路視為畏途, 若不親身經歷。是無法改變的。

如果沈默抓住此事不放, 最多就是朝廷派員追查此事, 廣東可在大明朝的最南端, 一來二去就是好幾個月, 嚴黨現造船都來得及, 可真是沒法說清。

向來很有想法的沈默, 竟一下子沒了思路, 隻好權且接受了塗立的說法, 於是塗立說, 第二天便面聖說明情況……沈默身為下官, 也沒法阻攔, 隻好由他去了。

其實沈默不怕塗立如此上報, 他早通過內線, 得知嘉靖皇帝的態度, 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拿下嚴世蕃了, 所以痛快接下這個差事, 實指望著再給自己加個功勞, 好讓未來更有把握些。

可如果等到嘉靖駁回塗立的意見, 那不是給自己加分, 而是減分了;而且更嚴重的是, 一旦嚴世蕃被皇帝逼急了, 用那給內廷的八十萬兩銀子做要挾, 讓嘉靖帝夾得難受的話, 自己一定會成為出氣筒的。要是真到那一步, 可就豬八戒照鏡子, 裡外不是人了。

沈默更擔心的是, 自己自出道以來, 一直英明神武的形象, 會毀於一旦。那可是維系自己脆弱小團體的重要武器, 絕對不能有失。他豈是善罷甘休之人?讓鐵柱把所有卷宗一股腦打包, 帶回家繼續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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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 他便一頭扎進書房, 開始仔細研究工部的帳目, 想要找出些漏洞, 在最後時刻翻盤。但他悲哀的發現, 自己於帳目一道, 簡直是一塌糊塗, 看到頭暈腦脹, 卻還是不得要領。

他想到自己自信滿滿的接過差事, 想要完成對自己最有利的布局, 誰知竟一頭碰了壁, 反讓嚴黨擺了這麽一道,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沈默不由火氣上升, 把來請吃飯的丫鬟好一個凶, 嚇得丫鬟落荒而逃。

沈默低頭準備繼續研究, 卻發現天暗的看不清東西了, 不由大叫道:"掌燈!掌燈!”等了片刻, 還是沒有動靜, 沈默怒道:"人都死哪去了!”

話音未落, 外面有了亮光, 然後便見若菡端著個燭台進來。

沈默不由尷尬道:"夫人。不是說你……”

若菡白他一眼, 用燭台將屋裡幾處燈光點著, 書房便亮堂起來, 這才對沈默道:"老爺是主子, 當然想罵誰都可以, 只是萬一教壞了孩子們, 可就麻煩了。”

沈默訕訕道:"我也是急得, 所以才口不擇言。”說著笑道:"你來的正好, 我有問題請教。”

"奴婢惶恐, ”若菡裝模作樣道:"願為大老爺分憂。”

沈默便問道:"你在各個省裡都開著分號, 卻從不親臨視察。是怎麽防備那些掌櫃的中飽私囊?”

"水至清則無魚, ”若菡道:"他們無傷大雅的拿點吃點, 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了, 但凡事有個限度, 要是鬧得不像話, 我就直接砸他的飯碗!”

"我知道你厲害, ”沈默拉著她的手道:"我是問你怎麽做到的?”

"查看帳目呀, ”若菡道:"每個月都有帳本送到我手裡來, 我通過對帳目的查看, 便能發現收支異常, 往往那些徇私舞弊, 就存在於這些異常的地方。”輕巧的話語背後, 不知凝聚了多少汗水和心血, 只是她不說罷了。

"那……你能不能幫我, 把這個帳理一理?”沈默指著那堆案件相關的帳冊, 對若菡道:"我知道有點多……”那些帳冊足有厚厚的二十多本, 在沈默看來, 沒有十天半個月, 甭想理出個頭緒來, 可時間不等人, 哪有那麽多時間?所以他才急得失了態。

誰知若菡翻了翻那些帳冊, 很淡定道:"一晚上就夠了。”

"夫人, 莫要消遣我?”沈默苦笑道:"為夫向你賠不是了……”

"我有那麽小心眼麽?”若菡千嬌百媚的橫他一眼道:"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 奴家也不敢哄騙老爺。”便拉著沈默的手道:"咱們先去吃飯, 等吃晚飯便開工, 保準不耽誤。”

沈默將信將疑, 但不敢得罪權威, 隻好答應下來。

等心不在焉的吃完飯, 沈默和若菡又回到書房時, 便見門前站著十個模樣伶俐的女子, 一齊向他倆請安。

沈默看她們肩上都背著個製式的包袱, 心下覺著奇怪, 但沒有問, 他知道若菡必有計較。

進了書房後, 若菡讓人抬來兩張大方桌, 將屋裡的燈全都點亮, 光明如晝。又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趁著下面人忙活的功夫, 若菡小聲對沈默道:"我培養這些女孩子好多年, 那麽多的帳目能及時算清, 全仗著她們的鐵算盤。”說著對那些女子道:"這裡有二十本帳冊, 只有收支兩項, 沒有銷售、借貸, 所以你們必須盡快理清楚。”

"是!”女子們一起脆聲應道, 便將包袱裡的算盤、紙、西洋鉛筆拿出來, 劈裡啪啦算了起來。

沈默看這些女子一面運指如飛, 一面翻動帳冊, 不由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對若菡小聲讚歎道:"看來你能把事業做那麽大, 真不是僥幸得來的。”

若菡幸福看著沈默道:"沒有大老爺撐起一片天, 小女子就是有再大的本事, 也沒地兒施展啊。”

"行了, 咱們別互相吹捧了。”沈默笑道:"也不知帳目理清楚, 到底有沒有什麽收獲。”

"一定會有的。”若菡輕聲道:"老爺放心吧。”說完兩人便沉默下來, 書房中隻聞一陣沙沙的春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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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北京城, 不止一處算盤聲, 西苑紫光閣內, 這時也是劈裡啪啦一片聲響。

兩張長長的紫檀木大案上, 擺著兩具長一丈、寬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 站在案前的, 是二十個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調來的記帳太監, 十個太監共用一個算盤, 十隻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算珠, 滿頭大汗地統算著帳冊。

司禮監的四大太監, 此刻齊聚紫光閣內, 卻沒有了往日的神氣, 都俯身跪在一道珠簾前面, 一動都不敢動。

珠簾後面的軟榻上, 盤腿坐著大明朝的至尊, 嘉靖皇帝陛下, 此時皇帝正目不轉瞬的盯著榻邊小機上的幾張帳單, 面色越來越難看。

過一會兒, 珠擊聲停了, 跪在地上的黃錦趕緊爬起來, 拿過新理出來的帳單, 輕聲道:"主子, 總帳目出來了……”直到裡面的嘉靖哼一聲, 才送到珠簾後面, 輕輕擱在小機上的最後一片空地兒, 然後倒退著出去, 再跪在珠簾外面。

大殿裡恢復了往日的安靜, 明明有十幾號人待著, 卻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對跪在上的司禮監四大秉筆來說, 每一秒都是無比的煎熬;對於跪在殿外的二十四衙門首領太監來說, 更是如此。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 珠簾後的嘉靖終於出聲了:"黃錦, 你在江南織造局, 每年可以給宮裡多少進項?”

"回主子, 五十萬兩。”黃錦輕聲道, 今天這些人裡, 就他心情稍微輕松點, 因為他已經五六年不在京裡了, 爛帳一般算不到他頭上。

"五十萬兩啊, ”嘉靖皇帝道:"這五十萬兩, 可是全入了內帑的, ”說著聲音冰冷道:"你們怎麽就弄出這麽大窟窿, 還得靠外臣給你們補!”原來今天晚上, 皇帝跟太監們算帳, 就是為了查明內廷那八十萬兩窟窿, 是怎麽造成的……李芳雖然被皇帝派去修陵, 但還是很忠心的, 冒著被治罪的風險, 也將嚴世蕃的底牌稟告了皇帝。

暴怒之後, 嘉靖很快恢復了冷靜, 因為他知道, 自己越生氣, 就越中了別人的算計——他當然可以一氣之下, 把嚴世蕃逮捕入獄, 隨便找個罪名哢嚓了。可那樣天下[ 遮天 ]人會說, 嚴世蕃為天子補虧空, 最後卻被卸磨殺驢, 實在讓人齒寒。這是死要面子的嘉靖, 萬萬無法接受的。

嘉靖雖然老了, 不願多事了, 但他骨子裡還是那個聰明絕頂, 掌控欲超強的皇帝, 從來都是他玩弄別人, 豈能容忍被人玩弄?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不就是欺負他年老體衰, 已經無心無力再重整朝政?

嚴世蕃為什麽這麽大膽?因為他生活在一個政治穩定的社會裡。中國自古以來, 正朔王朝都是君與士大夫共天下[ 遮天 ], 皇帝在政治生活中, 並不是隨心所欲的。只有開國的一兩代皇帝, 因為是帝國締造者, 可能不太在乎官員階層, 敢大刀闊斧的乾些什麽, 但到了他們兒孫繼位時, 政治穩定下來, 皇權便被全天下[ 遮天 ]的官員, 一起裝到籠子裡, 皇帝想要乾些什麽, 必須得到大臣們的支持才行, 不然就沒法乾。漢晉唐宋明, 五大正朔漢人王朝, 從沒出現過皇帝獨攬大權的情形, 君臣總是互相試探、互相製約著, 共同治理偌大的國家。

像嘉靖這樣不守規矩, 蠻不講理的皇帝, 絕對是歷代的異類, 大臣們跟他講道理, 他就跟大臣們講感情, 大臣們跟他講感情, 他就跟大臣們講道理, 一句人話也聽不進去, 非得我行我素, 在經過漫長而艱苦的鬥爭後, 最終引發了千年未見的‘哭門事件, 那位讓嘉靖恨了一輩子的楊升庵, 對眾臣道:‘國家養士百五十載, 仗節死義, 正在今日!於是, 群臣跪伏於左順門, 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嘉靖命太監傳諭:‘爾等姑退!但群臣到中午時分仍然伏地不起。於是, 皇帝命錦衣衛將翰林學士豐熙等八人逮入詔獄。楊慎等人於是撼門大哭, 一時間‘聲震闕庭。嘉靖大怒, 對哭門官員施以廷杖, 打死二十余人, 幾乎人人重傷殘疾, 楊慎等僥幸未死者, 被發配充軍, 遇赦不赦, 終生不得翻身。

這件事情後, 嘉靖終於將原本君臣共享的權柄, 盡數收入囊中, 真正成了唯我獨尊的獨夫……但他悲哀的發現, 自己跟正人君子、直臣清流已經離心離德, 不可能再得到這些人的真心擁戴了, 於是嚴嵩粉墨登場, 拉開了嚴家父子專權的二十年。十幾歲就能跟內閣老家夥們周旋的皇帝, 難道越活越差勁, 真不識人焉?不, 嘉靖知道這父子倆不乾好事兒, 把他的國家弄得烏煙瘴氣, 可嘉靖真被那慘烈無比的‘哭門時間給嚇怕了, 被轟轟烈烈的大禮儀給拖垮了, 打死他都不想再來第二次, 所以說他離不開嚴家父子。 不是因為怕國家亂了……其實嘉靖很清楚, 都已經一地雞毛了, 還能亂成啥樣?

讓他真正恐懼的是, 一旦沒了這父子倆的鎮壓, 沒了聽話的嚴黨, 大明會再次出現‘眾正盈朝的可怕局面, 再來一次大禮儀?再來一次撼門哭門?那自己真要成為古往今來第一昏君、第一暴君、第一獨夫了!這才是嘉靖對嚴家父子縱容的本質原因。

可惜, 誰都沒看懂帝心, 包括嚴世蕃, 都把嘉靖想得太簡單了, 身為大明朝在位時間最長, 政治鬥爭經驗最豐富的皇帝, 嘉靖太清楚自己怕什麽, 不怕什麽了。

於是嚴世蕃把皇帝的縱容, 當成嘉靖無心政事、偷懶怕麻煩了;在嘉靖一次次容忍下, 越發覺著皇帝好欺負, 竟然敢一再要挾起皇帝來!

分割

嗯, 想了想, 還是把帝王心解釋清楚吧, 不然好多人都看不明白, 為什麽嘉靖的朝局會如此拖泥帶水, 相信我, 沒有任何廢筆, 這是真正的主線。

另外, 本書寫的是大明, 不是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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