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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時間倒回半個時辰。沈默絕對會從後門溜掉, 就算被人笑做無膽鼠類, 也不願跟這件事兒沾邊。
歸根結底, 嘉靖皇帝陛下, 之所以讓他靠邊站, 不是為了讓他在家享受天倫之樂, 而是對他之前鋒芒太露的警告和薄懲, 如果自己還不識相, 在這個節骨眼跳出來的話, 必然激怒皇帝, 從而引起難以挽回的惡果。
這次可不像二月會試那次, 只需在掌握罪證後稍加威脅, 袁煒就得乖乖就范, 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辦成了, 誰也沒有驚動。這回是兩黨的終極決戰, 哪怕徐黨佔多大優勢, 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不聲不響的就將舊勢力擊敗。
嚴黨經營朝堂二十年, 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滿是其黨羽, 雖然經過徐黨一番連消帶打, 已是骨乾盡折, 羽翼紛落。可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總會在眼看覆滅時迸發出強大的反擊, 讓膽敢挑戰者付出血的代價。
沈默對決戰前雙方的實力進行評估, 相信徐黨能取得最終勝利, 不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必將損失慘重, 失掉一部分人望。這無疑是他最願意看到的, 畢竟他雖然名義上是徐階的學生, 但已經孵化了自己的小陣營, 正可獲得更多的發展空間。
但徐閣老顯然不想讓他獨善其身, 這就要硬拉他一起下水……這一本, 誰上都無所謂, 可偏偏就安排給了鄒應龍, 就是分明知道, 他沈拙言身為丙辰科魁首, 不能不幫老同年這個忙。借助自己的能力是一方面, 更主要的是想將自己推向前線, 跟嚴黨肉搏, 這樣無疑可以分散嚴黨的火力, 減輕徐黨的損失, 還能削弱沈默這個明日棟梁的地位, 對徐階來說, 無疑是一舉三得的妙招。
沈默終於無奈承認, 無論自己如何示好, 如何裝孫子, 都換不來徐閣老的真心相對, 他也終於認命。看來自己始終不是徐階屬意的接替人, 更悲哀的是, 為了給他選定的接替人創造優勢, 徐階必然會不斷的、明裡暗裡打壓自己, 以及一切有威脅的人物。
沈默心中又一次響起了那神聖的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自己的幸福, 全靠我們自己!
"江南兄, 江南兄?”自從把來意道明, 鄒應龍便見沈默呆坐在那裡, 面上的表情陰晴變幻, 還一陣陣咬牙切齒, 這讓他惴惴難安, 心說:‘是不是怪我給他惹麻煩了?便小聲道:"您要是為難也不要緊, 能跟您傾訴一番, 在下就很開心了。”說著便要起身告辭。
"哦……”沈默這才回過神來, 伸手示意他坐下, 笑道:"我不是在幫你想辦法嗎?”
"真是麻煩您了。”鄒應龍高興的坐下, 心說:‘你思考問題的方式還真特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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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兄想搞清楚, 為什麽大家都明白, 嚴黨已成明日黃花。但誰上本誰遭殃, 對嗎?”
"是啊。”鄒應龍道:"彈劾奏章寫得越凌厲, 罪狀鋪陳的越驚心, 就會越倒霉, 難道嚴黨施了法術不成?”
沈默搖頭笑笑道:"嚴黨是施了法, 卻不是什麽法術, 而是無賴法。”說著壓低聲音道:"不知你注意到沒有, 嚴家父子不論幹什麽壞事, 都打著皇帝的旗號……遠了說殺夏言, 近了說殺楊椒山, 以及每次橫征暴斂、以權謀私, 無不先蒙騙聖聽, 得到皇帝的認可後, 才去做的。”
"確實如此。”鄒應龍有些明白道:"您的意思是?”
"皇上聖明, 焉能有錯?”沈默垂下眼皮道。
"啊……”鄒應龍叫一聲, 已經完全懂了, 因為嚴黨幹什麽都牽扯到皇帝, 所以彈劾的奏疏將那些事情說得越多, 皇帝越不能接受, 所以不但扳不倒嚴嵩, 還逆了龍顏惹禍上身。不由脫口而出道:"原來他們綁架了皇上……”
沈默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道:"不明白這一點, 就永遠破除不了這套把戲。”
"是啊, ”鄒應龍也點頭道:"多少人看不透這點, 白白的斷送了前程、甚至是性命。”
"不, 你錯了。”沈默卻搖頭道:"他們的犧牲沒白費, 沒有他們前赴後繼的彈劾, 想要推翻嚴黨, 無疑是癡人說夢。”說著緩緩道:"只是取得勝利的方式。未免太殘酷了點。”
"哦?”鄒應龍不懂, 問道:"他們都失敗了, 難道也有用嗎?”
"是的, 他們都失敗了, 但這只是眾所周知的那一面, 還會帶來另外一個結果, 卻不是人人都能知道。”沈默輕聲道:"當今聖上聰慧過人, 也許能被蒙蔽一時, 卻不會永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雖說皇上不因為彈劾而廢黜嚴家父子, 但一次次彈劾接踵而至, 在不得已庇護嚴黨之余, 心態必然發生變化[ 天珠變 ]。”
"是啊, 聖明無過皇上。”鄒應龍著實不笨, 接茬道:"見別人老打著自己的旗號做壞事, 給自己抹黑, 皇上定然會不悅的。”
"對!”沈默讚許的頷首道:"以皇上的聰明, 經過一次次的重複後, 就算沒有證據, 也能猜到嚴黨對他的利用, 如果你的奏章, 能在進攻嚴黨的同時, 不傷到皇上的面子, 我相信陛下會很樂意順水推舟的。”
"江南兄的意思是。”鄒應龍兩眼發亮道:"我的奏章要只針對嚴家父子, 專找不會牽扯皇上的方面下手, 對不對?”
"不錯。”沈默微笑道:"不過還應該縮小下范圍, 只打嚴世蕃一個, 不要涉及到嚴閣老。”
"這又是為何?”鄒應龍道。
"嚴閣老侍奉皇上二十年, 雖然對蒼生造孽不少, 但對皇上可是兢兢業業, 殷勤備至的, 我皇慈悲, 不會不對他另眼相看的。事實上, 嚴黨這一年來。就靠著這點聖眷在維系了。”沈默為他分解道:"直接對嚴嵩動手, 難免讓吾皇生出惻隱之心……”
"那彈劾嚴世蕃呢?”鄒應龍問道。
"那就沒問題了。”沈默道:"天下[ 遮天 ]人都清楚, 嚴閣老垂垂老矣, 公文批示、陰謀算計都是出自嚴世蕃之手, 所以才有大閣老、小閣老的綽號, 去歲聽聞吾皇, 曾勒令嚴世蕃, 不許再用‘小閣老這個稱呼, 對其竊權的厭惡之心可見一斑。”
"這樣說我就明白了。”鄒應龍道:"那我這奏折就專攻嚴世蕃一個……”頓一頓道:"只是他的罪狀罄竹難書, 還請江南兄賜教, 該從哪幾方面下手, 比較妥帖呢?”
"還是那個原則, 不要涉及皇上, 只要是嚴世蕃一個人的罪, 那就可以用。”沈默道:"比如可以彈劾他倚仗父親的勢力, 貪贓枉法, 賣官鬻爵, 為朝廷選拔官員, 不論賢能與否, 而論其對嚴家忠心與否, 賄賂到位與否, 如此吏治大壞, 國家深受其害。”
"嗯……”鄒應龍點點頭道:"這個跟皇上沒關系。”
"還有很多, ”沈默淡淡道:"比如, 我聽說嚴世蕃居喪期間, 不遵禮製, 吹彈歌舞, 狎擁妾, 日夜宣n……當今陛下至孝, 如何容忍此等禽獸行徑?”
"我知道了。”鄒應龍想一想, 從袖中掏出一摞文簡道:"您看這個能用嗎?”
沈默看他一眼, 心說:‘這家夥, 上門求教還留一手。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拿過來展開細細閱讀起來, 正是三大殿工程的帳目流向, 沈默對數字遲鈍的很, 看了半天不明所以。隻好翻到最後一頁, 看最後給出的結論——歷年累計撥款減去歷年累積開銷, 總計三成工程款不知去處。”
"嘉靖三十六年大火, 前三殿、奉天門、文武樓、午門全部被焚毀, 外宮幾乎被燒為白地, ”鄒應龍在邊上解釋道:"而後由嚴世藩主管, 從嘉靖三十六年開工重建, 到今年剛剛完工, 歷時將近五年, 累積撥銀近千萬兩, 也就是近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從帳上消失……”
"嗯。”沈默緩緩點頭道:"從帳上消失後, 都流向了哪裡?”
"當然全進了嚴黨分子的腰包了。”鄒應龍毫不懷疑道。
"證據呢?”沈默淡淡問道。
"只要皇上下令有司追查, 就一定能查出來!”鄒應龍道。
"呵呵……”沈默笑笑道:"似有些畫蛇添足了。”
"但這件事足夠大, ”鄒應龍道:"事涉象征我大明皇權的三大殿, 皇上一定會震怒, 下令追查到底的!”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 ”沈默緩緩搖頭道:"但既然一些確定的東西, 就足以將嚴世蕃拿下, 又何必節外生枝呢?”其實沈默還有別想法, 但不會跟鄒應龍和盤托出罷了。
鄒應龍點點頭, 表示同意。兩人說了很久, 眼看到了飯點, 沈默留飯, 他滿腹心事, 哪有心緒叨擾, 便推辭還家去了。
沈默將鄒應龍送到門口, 待其離去之後, 還站在那裡久久不語。自始至終, 他都沒囑咐鄒應龍保守秘密, 不要說出是自己給他出的主意之類, 因為他覺著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 那就有義務幫他承擔一些, 不能光想著獨善其身。
沈默不禁自嘲的笑道:‘人家當官越當心越黑, 我卻比上輩子還善良, 真不知是怎麽回事兒。其實是他自己沒覺出來, 這一世寒窗苦讀十余載, 雖然為了應試攀登, 可孔孟之言、聖人教誨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在沈煉和唐順之等優秀師長的影響, 他已經脫胎換骨, 少了前世的幾分庸俗自私, 多了今世的幾分君子之氣。
前世, 對他來說, 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了, 今世的沈默才是最真實的他, 一個有著超前意識的儒者, 一個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遮天 ]為己任的大明官員, 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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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沈默不表, 且說鄒應龍回到家中, 齋戒沐浴焚香, 開始寫奏疏的時, 還是感到一陣陣的恐懼……雖然已向沈默取經, 但鄒應龍畢竟年長他十幾歲, 並不會‘簡單聽話照著做, 而是有自己的判斷——或者說, 對自己有利的當然要聽, 對自己不利的, 就不會聽。
沈默說不要把三大殿扯進去, 但鄒應龍不這樣看, 他覺著僅憑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足以將嚴世蕃置於死地, 而嚴世蕃只要還有一個口氣, 嚴黨就不會完蛋, 自己就像捏死隻臭蟲那麽簡單。他覺著在這件事情上, 沈默沒有為他考慮, 所以不能照著做。
反覆糾結了很久, 鄒應龍為了避免‘打虎不死, 遭其反噬, 最後還是決定, 把這件事也寫進去!
想好這一環, 鄒應龍便再無猶疑, 遂連夜磨墨揮毫, 繕成奏稿, 隔日交給張居正。
張居正展開閱道:"都察院監察禦史臣鄒應龍, 一本為參奏事。竊以工部侍郎嚴世蕃, 憑藉父權, 專利無厭, 私擅封賞, 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 市道公行, 群小競趨, 要價轉巨……嵩父子故籍袁州, 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 無慮數所。以豪仆嚴冬主之, 恃勢鯨吞, 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 鄉裡可知……”這是說嚴世蕃父子貪汙受賄, 搶佔民宅的, 但最要命的還是下面:
"嵩妻病疫, 聖上殊恩, 念嵩年老, 特留世蕃侍養, 令其孫鵠扶櫬南還。世蕃乃聚狎客, 擁豔姬, 恆舞酣歌, 人紀滅絕。至嚴鵠之無知, 則以祖母喪為奇貨, 所至驛站, 要索百端。諸司承命, 郡邑為空。”僅憑這個, 張居正就覺著, 竟能讓嚴世蕃吹燈拔蠟。
再看下面是彈劾的第三部分:"世蕃為工部堂官, 全權總理三大殿複建, 然工畢建成, 經有司審計, 竟有三成撥款被其貪瀆;世蕃之貪婪大蠹, 真乃海內奇聞!”
最後嚴明主旨道:"臣請斬世蕃首, 懸之於市, 以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 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 召賂市權, 宜疾放歸田, 用清政本。天下[ 遮天 ]車甚!臣應龍無任惶恐待命之至。謹奏!”
見通篇隻攻嚴世蕃一人, 僅在最後不痛不癢的說嚴嵩一句‘溺愛。張居正不由點頭道:"妙哉!”說著看他一眼道:"這奏章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是的。”鄒應龍一口咬定道:"沒有問過任何人。”
"哦……”張居正想不到, 這看上去不怎樣的鄒應龍, 竟還十分的義氣哩, 便似笑非笑道:"難道沒有高人指點?”
"不是高人指點, 而是仙人托夢。”鄒應龍面不改色道。
張居正不由笑道:"怎麽個托夢法?”
鄒應龍道:"昨天夜裡, 下官在房中構思奏章, 但總是不得要領, 眼看期限將近, 不覺心灰意懶, 連身子也疲倦起來, 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睡夢中, 見自己騎一駿馬, 手持弓箭, 在平原上縱轡奔馳。正在歡暢得意時, 驀見前面有一高山, 擋住去路。我便張弓搭箭, 對著那座高山連射數箭, 都一點用都沒有。正沮喪著呢, 我突然看見山腳下有一片田, 田裡有一堆米, 米上還堆了草。好似福至心靈, 便對那堆米隨手就是一箭, 結果一聲巨響, 這堆米便炸開了, 然後田也陷到地下, 樓也倒掉了。我正驚奇呢, 就聽到一聲更響的動靜, 響聲連天, 聲勢驚人, 原來那座大山也轟然倒塌了。”
張居正不由暗笑道:‘你還真能扯……他聰明絕頂, 當然知道鄒應龍要表達什麽, 那高山者‘嵩也, 代表的是嚴嵩, 而‘田上一堆‘米再加頂上的‘一堆‘草, 正是一個‘蕃字, 自然代表嚴世蕃。 意思是, 老天爺告訴我, 直接攻擊嚴嵩沒用, 但射向嚴世蕃的箭卻是有用的。這就是天機啊!
解釋雖然牽強, 但好歹是個說法, 張居正隻以為, 這個夢是沈默教他的, 為的是撇清乾系。實際上跟沈默沒半點關系, 都是鄒應龍一人編出來的, 而且後來他的一系列表現可以證明, 他編出這個夢來, 是為了強調自己才是倒嚴的主要功臣, 跟其它任何人都沒關系。
見張居正表示讚許, 鄒應龍松口氣道:"那就這樣呈上去?”
"嗯!”張居正點點頭道:"就這樣呈上吧。”對於拿‘三大殿做文章, 他其實也覺著有些隱憂, 但想要把嚴黨徹底擊敗, 就非得利用這一點。他做不到沈默那般淡然取舍, 這不是能力的差距, 因為大家所處的位置不同, 所以選擇必然不同。
分割
這是補昨天晚上的更, 然後今天還有兩更, 一是今天的基本更, 一是100票後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