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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嘉靖帝寢宮走水的第三天。袁煒的命題文章《濮議》新鮮出爐了, 要說大明一支筆的名頭, 那絕對不是蓋的, 一篇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不說, 還考據嚴實, 邏輯縝密, 讓反對者沒法挑出毛病來。
他重點描述了王珪, 從最早堅持認為英宗應稱濮王為‘皇伯, 到後來轉而同意改稱‘皇考之間的心路歷程。認為王珪後來的幡然悔悟, 才使濮議之爭塵埃落下。
然後又總結王珪的一生, 說他以文辭才學進用, 文章繁富瑰麗, 自成一家, 朝廷重大典策, 大多出自他的手筆, 士林都很稱讚他, 兩制更是以其馬首是瞻, 但柄國十五年竟毫無建樹, 還落了個‘三旨相公的名頭。
所以袁煒得出結論, 作為對生平客觀評價的諡號, 《諡法》記曰:尊賢貴義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賢敬讓曰恭;既過能改曰恭;執事堅固曰恭;愛民長弟曰恭;執禮禦賓曰恭;芘親之闕曰恭;。尊賢讓善曰恭。可見恭乃一華貴卻平庸的字眼。卻正好定義王珪的一生。
但作為王珪政治生涯中, 最為重要和波折的一筆, 濮議之爭不可能不被考量其中, 那麽他與皇帝持對立觀點, 為什麽會被稱為‘恭呢?難道是‘持事堅固曰恭?顯然不是, 因為濮議之爭之所以平息, 是因英宗對王珪許以宰執地位, 使他改變了態度, 轉而支持英宗認爹。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 卻置於道義是非於不顧的王相公, 如果不是反諷的話, 就只有‘既過能改曰恭可以解釋了。
最後言明主旨道:‘既然宋代官員都認為王珪‘既過能改了, 那不過的一方自然是韓琦、司馬光, 以及宋英宗陛下了, 所以宋英宗當年的作法是正確的!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但言外之意昭然若揭——那就是, 既然宋英宗追封生父皇考是正確的, 那當今聖上敬法先賢, 也就無可非議!
這篇遲來二十年的文章, 給嘉靖皇帝帶來莫大的心理安慰, 也徹底封死了將來有人想要再翻案的可能。嘉靖自然龍顏大悅, 命人將其懸掛在暫住的紫光閣中, 並明發天下[ 遮天 ], 令百官討論後上疏暢言。
作為獎賞, 嘉靖授意徐階, 開始運作袁煒入閣一事。一時間朝野側目, 袁部堂如旭日東升。朝野對袁煒的風評卻不好。其實他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兒, 不過是別人看他靠著幾篇馬屁文章, 竟能位列相輔, 心理不平衡罷了。便有人借他的《濮議》, 給他起了個綽號, 叫‘文恭公, 諷刺他靠寫文章、拍馬屁上位。
那給他起綽號之人, 十分的不地道, 因為‘文恭公的諧音是‘文公公, 十分的侮辱人。
但袁煒心情大好, 倒能坦然處之, 自我安慰道, 不遭人妒是庸才, 君不見內閣兩相都有外號嗎?嚴嵩外號‘道童宰相、徐階外號‘甘草國老, 也沒見誰敢不給他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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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袁煒很明白, 越是這種時候, 就越得勤懇做事、低調做人, 於是親自到庶常館中, 主持本屆的庶吉士考試。他是本屆會試的主考, 也就是所有考生的座師, 這樣做也有視察自留地的意圖。
果然,新科進士們對這位炙手可熱的未來宰相。表現出了極大的敬意, 那真是目含秋水眉帶笑, 唯恐讓座師覺著自己不夠虔誠, 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但我欲將心比明月, 奈何明月照溝渠, 袁煒堂堂二品尚書, 預備閣老, 哪能像沈默那樣沒有架子?事實上, 也不只是袁煒, 幾乎所有的高級官員, 都不會在意這些新科進士。
還別委屈, 你覺著自個已經是大官人了, 人家就該捧著你, 敬著你?做夢去吧, 放眼看看北京城, 數千名官員哪個不是進士出身?大多數新科進士都會被分到外地去, 一輩子都不返京, 終生再不相見, 人家大人們怎會在你身上浪費感情?
哪怕你考上庶吉士, 成為進士中的精英, 幾年後也就是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很可能清閑一輩子到退休, 只有抓住機遇的, 才能一躍而起, 經歷無數的勾心鬥角、生死考驗, 如果沒有被殺頭、流放、貶官的話, 才有可能變成朝中大員, 到那時候才真正有資格跟大員們相交。
歸根結底, 在大多是人看來。實力對等才有交往的可能, 像沈默那樣折節下交的人, 往往被看為有失體統, 只不過因為他還年青, 所以大家都不覺著別扭, 也就沒人參他罷了。
但像袁煒這樣成熟老派的中年官員, 是絕對不會對新進士子們假以辭色的, 他只是對眾人淡淡的笑笑, 便在漸漸平息的嘈雜聲中, 以從容的官步走到台前, 溫言勉勵眾進士好生考試, 爭取選進庶吉士……事實上誰都知道, 選庶吉士是看殿試成績的。如果不是文采特別出眾的, 名次靠後的很難被選進庶常館……畢竟殿試的名次是皇帝欽定, 誰敢輕易推翻?
但過場還是要走的, 袁煒說一段套話, 便宣布考試開始, 禮部官員們散發試卷, 而新科進士們不明就裡, 都還緊張兮兮……這屆選四十名庶吉士, 殿試沒進去前四十的, 還憋著勁兒想要擠上去;而進了前四十的, 還怕被後面人擠下去。哪個也不敢小瞧這考試。
看考生們開始答卷, 袁煒便從容走出了考場, 到了天井裡, 隨同他前來視察的官員小聲道:"大人, 您看是不是待會兒對那些舉子熱情些?早建立感情早受益嘛。”
"就憑這些新嫩, 也能給老夫遮蔭?”袁煒面色平淡道:"現在跟這些人多說, 純屬浪費感情, 還是等等吧, 等庶吉士開始上課了, 有的是時間跟他們熱乎。”翰林學士負責庶吉士的教學安排, 但禮部尚書兼任翰林學士。他覺著反正是自己的自留地, 還是等著長出好苗子來再施肥不晚。
但邊上人小聲提醒道:"聽說這屆的狀元和榜眼, 都是沈默的學生, 而那個探花則是他的同鄉, 大人您還是早下手為好, 以免自己的地裡長出別人的莊稼。”
一聽沈默的名字, 袁煒滿不在乎的表情消失了, 歎口氣道:"唉, 老夫被他擺了一道啊。”當初沈默找到他, 請求押後對徐時行的調查, 當時袁煒礙於有把柄在他手裡, 也沒仔細想就答應了, 誰知就是那個徐時行, 竟然蟾宮折桂, 中了本屆的狀元!每每想到此, 袁煒就有被人偷了桃子的感覺, 心中十分不爽, 吩咐左右道:"請本屆一甲三人, 並二甲頭三名, 到老夫家中做客。”
左右應下, 將命令傳下去。很快, 徐時行、王錫爵等人便收到了請柬。
"去還是不去?”王錫爵舉著請柬問徐時行道。
"不去。”徐時行堅決搖頭道:"反正我是不去的。”
"去吃頓飯又何妨?”王錫爵道:"我倒覺著可以去。”
"老師已經說過, 不要跟袁煒走的太近。”徐時行道:"咱們現在什麽都不懂, 還是聽老師的保險。”
"這回別聽了, 該去還得去。”房門被推開, 沈默出現在他倆面前道, 自從殿試之後, 他倆便搬出會館, 暫住在沈默家前院的客房中。
兩人趕緊起身行禮, 口稱老師。
沈默笑著點點頭, 示意他倆坐下道:"還是去吧, 不然以袁煒那個小心眼, 難免會記恨我的。”
"老師還怕他嗎?”王錫爵笑道。
"怕是不怕, 但目前這個狀況, 不能節外生枝。”沈默笑笑道:"今日京城可能有大變, 你們要仔細看著, 能學到不少東西。”
"什麽事兒?”兩隻初入江湖的菜鳥。興致勃勃道。
"呵呵, ”沈默笑道:"我倒要考考你們。”
兩人知道這是老師在指點他們成長了, 都低頭尋思起來, 過一會兒, 王錫爵道:"是不是跟玉熙宮走水有關?”
"當然有關。”沈默笑道:"繼續說下去。”
"聽說嚴閣老讓皇上回大內、去南宮, 惹得皇上很不高興。”王錫爵道:"而徐閣老則提出, 用修建三大殿的余料重建玉熙宮, 還說‘計月可成, 讓皇上龍顏大悅, 還把工程交給了徐閣老的公子……”
"不得了啊。”沈默笑道;"知道的不少啊, 元馭。”
"都是汝默告訴我的。”王錫爵笑道:"別看這家夥跟悶葫蘆似的, 還真能打聽事兒。”
徐時行靦腆笑道:"元馭兄, 你怎能這麽說我?是那些人整天圍著我倆說長道短, 我不得已聽來的而已。”他現在中了狀元, 今非昔比了, 原先瞧不起他、不願搭理他的人, 全都掉回頭來巴結他。說著他瞪一眼王錫爵道:"說話的時候你也在場, 怎麽事後還得我告訴你呢。”
"人多嘴雜的, 聽了上句漏了下句, 誰知道說的什麽。”王錫爵不好意思的笑道:"好吧好吧, 我承認不如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徐時行忙道。
"好了, 別打嘴官司了。”沈默打斷他們道:"既然選擇仕途這條道, 就得耳聰心亮嘴巴緊, 元馭確實要跟汝默學著點。”兩人趕緊應下, 又聽他道:"你們既然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能否猜到下面將會發生什麽?”
"這個麽……”兩人對視一眼, 都搖搖頭道:"看不懂。不會嚴閣老就此告老還鄉, 從此天下[ 遮天 ]太平了吧?”
"想得倒美, ”沈默負手在身後道:"人家賴到八十三都不走, 還能指望他主動讓賢?”說著聲音一沉道:"只有把他趕下台, 才能完成新陳代謝, 除此之外, 別無他方。”
"聽老師的意思是, ”一直沉默不語的徐時行, 終於出聲道:"徐閣老的提議裡隱藏著殺招?”
"不錯!”沈默讚許的點點頭道:"徐閣老老謀深算, 就像太極高手, 招數使出連綿不絕, 不把對手打死, 也要把他累死……”
兩個學生這個汗啊, 那哪是太極啊, 根本是王八拳嘛。
但甭管是王八拳還是太極拳, 只要能打死對手的就是好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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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 徐階的大公子徐璠, 正在修建三大殿的儲料倉庫中, 揮舞著雙手, 怒吼道:"東西呢, 剩下的料呢?庫裡怎麽是空的?!”
邊上的工部官員道:"都用在三大殿上了, 您非要庫裡有東西的話, 只能再把三大殿拆了咯。”
"一派胡言!”徐璠怒道:"我來前已經看過了, 因著是我大明的三大殿, 當初內閣分明多批了三成的工程款, 月初工部向內閣交帳, 是一分錢銀子也沒退回來, 說全都購買了物料!”說著一指那說話的官員道:"你現在告訴我全用了, 敢對這句話負責嗎?咱們現在可以立刻去內閣對峙!”
那官員面色變了數變, 吭哧道:"徐大人息怒, 也許另有下情, 但下官一個管倉庫的, 只知道來了多少料, 出了多少料, 結果進出相當, 便以為是全用了……”
"哼, ”徐璠看看其他官員, 一個個縮起了脖子, 問到誰都是一推六二五、一問三不知, 沒一個給他句正話的。把徐璠給氣的差點冒了煙, 恨恨丟下一句道:"我治不了你們, 總有人能治得了!”說完便拂袖而去。
眾官員面面相覷, 心說看來是找他爹去了, 那咱們也別閑著, 趕緊去問問咱爹怎麽辦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徐璠氣呼呼來到西苑, 衛士們一看是徐閣老的公子, 也不阻攔, 便放他進去, 讓徐璠順利的來到無逸殿。
內閣次輔值房中, 徐階正在埋頭批閱奏章, 突然間門便被推開了, 嚇得他差點把手裡的本子扔出去, 就見兒子一臉氣憤的站在那裡。
看清來人, 徐階的臉登時拉下去, 沉聲道:"出去!”
"爹……”徐璠是來找他爹訴苦的, 卻被徐階往外趕, 自然滿腹委屈了。
"我讓你出去!”徐階一拍桌子道:"你身為下官是這樣進上官的值房嗎?”
‘可不一直就這麽進……徐璠心中嘀咕道, 卻不想人家是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 才不跟他一般見識的, 可到了老子這兒還這樣, 還指望他老子給自己面子?
無奈之下, 隻好出去敲門, 重新來過。
徐階晾了他好一會兒, 這才讓他進來。
"爹……”徐璠看徐階對面有把椅子, 便就勢坐上去。
"站著說。”卻聽徐階道。
"唉。”徐璠隻好站著, 嘟囔一句道:"孩兒就夠苦的了, 怎麽到了您這兒, 還讓我吃屈?”
"你苦什麽?”徐階沉聲道:"原先你可不這樣, 這變化[ 天珠變 ]也太快了吧, 這才當了幾天官, 就跟嚴東樓學上了?”
"沒有。”徐璠低下頭, 小聲道:"孩兒是著急急的, 不是有意為之。”
"但願如此吧, 別跟小人得志似的, 把好東西全扔了。”徐階訓斥一句, 便問他道:"過來有什麽事?”
徐璠委委屈屈道:"是這麽回事兒, 爹……哦不, 啟稟閣老, 三大殿並沒有余料可用, 工匠們開不了工, 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徐階聞言面色古怪道:"怎麽會呢?那多出的三成預算, 都用到哪裡去了?”
徐璠道:"我問那些庫大使了, 可都說不清楚。”
"那可是一百多萬兩銀子呢。 ”徐階一臉肉痛道:"可不能說沒就沒了!”皺眉尋思片刻, 對徐璠道:"這件事你不要管了, 先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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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出去後, 徐階臉上的焦躁神奇不見了, 他繼續低頭批閱奏章, 直到將當天的工作量全部完成, 這才伸個懶腰, 舒緩下酸麻的背部, 問左右道:"張太嶽來了嗎?”
"早就等在外面了。”書辦小聲道。
"快讓他進來吧。”徐階說話間, 看一眼牆角的西洋鍾, 已經是申時末刻了, 便改口道:"算了, 老夫和他一起下班吧。”
當見到一臉嚴肅的徐閣老, 張居正趕緊站起來, 不知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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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今晚能不能達到三百張, 不過無論如何, 俺都得趕緊再碼一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