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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什刹海波光淋漓, 銀錠橋上, 兩個男子在並肩漫步, 影子被拉得老長。
說並肩也不對, 那個年輕些的稍錯了半個身位, 好讓老者獨自在前, 又可不費力的看到自己。
老者正是徐階, 結束了忙碌的一天, 終於得來這難得的閑暇, 他深吸口河上清新的空氣, 對邊上的男子道:"太嶽, 你有好的人選嗎?”
"人選倒是有幾個, ”張居正輕歎一聲道:"吳時來他們三個仍在獄裡, 再把人往火坑裡推, 實在是於心不忍。”
"不要擔心。”徐階緩緩搖頭道:"這次我們能贏……”
"是麽?”張居正眼前一亮道:"老師, 您找到嚴黨的罪證了?”
"他們的罪證罄竹難書, 只是有司一直視而不見罷了。”徐階淡淡道:"不過這次事關皇上的寢宮, 是非查不可了。”
張居正心說:‘看來當初老師提議用三大殿的余料, 就是為了給嚴世蕃挖坑的。於是輕聲讚道:"老師算無遺策, 嚴東樓在所難逃了。”
徐階的面色卻不樂觀道:"嚴世蕃自詡天下[ 遮天 ]奇才, 雖有吹牛的成分。但卻是大明朝的第一難纏, 切不可疏忽大意, 只要你指縫一送, 他就能又溜了。”
"學生明白了。”張居正點點頭道:"戶科都給事中顧彰志、工科給事中王希烈、監察禦史龐尚鵬、鄒應龍皆可擔當此等大任。”徐階對張居正的栽培, 最重要的就是將自己的人脈交給他接掌, 一旦徐階致仕, 不出意外的話, 這些人都將聽張居正的。
"顧彰志、王希烈、龐尚鵬、鄒應龍……”徐階輕聲重複著這幾個名字, 過一會兒, 幽幽問道:"鄒應龍是丙辰科的進士吧?”
張居正點頭道:"老師好記性, 這個人很要強, 有大志, 膽氣也足, 足以擔當大任。”
"嗯。”徐階頷首道:"你把材料拿給他, 讓他寫這個本子給老夫看看吧。”
"是。”張居正輕聲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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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 嚴府中停了歌舞, 一片死氣沉沉。
被送回家休養的老嚴嵩, 仰面躺在安樂椅上, 失神地望著屋梁上方, 自從回到家中, 他不吃不喝甚至不動一動, 一直保持這個姿態,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 才能證明他還活著。
嚴世蕃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還在不停埋怨著老父, 直怪他怎能犯下那麽幼稚的錯誤?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嚴嵩不想置辯, 也懶得反駁。他感覺真是累了, 自己真的撐不住了, 強撐下去只能犯錯更多, 連最後一點聖眷都消耗光了。
邊上站著的嚴鴻看不下去了, 小聲道:"爹, 您少說兩句吧, 爺爺這麽大年紀了, 身體又不好……”
"老子什麽時候要你管!”嚴世蕃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呢, 揚手就是一巴掌, 扇得兒子眼冒金星, 捂著臉不敢再說話。但嚴世蕃的怒氣好容易找到發泄口, 卻不會輕易住了嘴, 用村夫村婦般的汙言穢語, 辱罵著自己的兒子, 而且越罵越難聽。
嚴嵩終於忍不住了, 喝一聲道:"嚴世蕃!你好大的本事啊!罵了老的罵小得, 你是我嚴家的老虎嗎?”
嚴世蕃這才住了口, 悶悶道:"我這不也是急得嗎?這事兒一傳開, 那些牆頭草肯定又得搖晃了, 咱們得想個轍, 趕緊扳回來才行。”
"別想著什麽爭權奪利了。”嚴嵩刹那的爆發。耗盡了所有的體力, 又無力的靠在躺椅上, 緩緩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現在不是兩漢魏晉了, 沒有哪一家能獨領風騷一百年。你放眼看看本朝一百六十年, 有哪一家像我們嚴家鼎盛二十年, 這已經是絕無僅有的異數了。”歇了一會兒, 再接著道:"我已經看明白了, 咱們嚴家該退了, 退下來不招人眼, 皇上念著往日的情面, 還能保咱們家人周全, 過幾天安生日子。”
嚴世蕃一聽見什麽狗屁‘安生日子, 便腦門子躥火, 強忍著怒氣道:"那將來皇帝換了, 有人找咱們算帳呢?”
嚴嵩閉目沉默許久, 終是緩緩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一輩人隻管一輩人, 管不了那麽多了。”然後頓一頓道:"現在的正事兒是, 你拿著我的名刺, 去徐階家裡請他過府一敘, 要行晚輩之禮。”
"什麽?”嚴世蕃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到:"您讓我去請徐階?”這意味著什麽?他們認輸了唄!對於向來如奴喚婢般對待徐階的嚴世蕃來說, 這是萬萬萬萬無法接受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 ”嚴嵩耐著性子道:"徐階上位已經不可避免, 我們將來想要過得去, 就得跟他修好。”原來徐階自入內閣以來, 肩隨嚴嵩十余年, 從不敢以同僚論禮, 向來持禮甚恭, 且從不對違逆。為了討好嚴嵩。甚至還把親孫女嫁給他的孫子為妾, 把自己的戶籍也從松江遷到分宜, 跟他冒認同鄉。
而嚴嵩有了夏言的前車之鑒, 不敢過分自大, 也對他十分的客氣, 應該說兩人之間的歡喜, 還是很融洽的……當然是在徐階曲意侍奉的前提下。但嚴世蕃從不把徐階放在眼裡, 多行無禮之事, 這個嚴嵩並不知道。
"跟徐階修好?”果然, 嚴世蕃一聽就哂笑道:"明爭暗鬥了這麽多年, 早就你死我活了, 這時候去低聲下氣的求他, 除了把老臉丟光, 什麽用也沒有。”
"話不能這樣說, 徐階不敢違背上意, 他不會做得過火的。”嚴嵩道:"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嚴世蕃腦袋跟撥浪鼓似的道:"我就是死也不會去求他的。”
"你!”嚴嵩悶哼一聲不再說話, 內室中只聽見父子倆粗重的喘氣聲。
這時, 門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接著是老管家嚴年的聲音:"少爺, 您衙門的人來找。”
"他們來了?”嚴世蕃毫不意外道:"讓他們去我書房候著。”
"是。”嚴年應一聲, 退了出去。
嚴世蕃也起身道:"我先出去了。”
"你還想幹什麽?”嚴嵩瞪著他道:"別折騰了, 再折騰非得把你自己賠進去!不許去!”
"爹……”嚴世蕃一臉委屈道:"您寧願相信徐階, 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醒醒吧。爹!徐階只會落井下石, 到頭來只有咱們自己能救自己!”
"自救?”嚴嵩斜睥他一眼道:"我看是自殺吧。”
"哇呀呀!”嚴世蕃氣炸了肺, 霍得轉身出去, 不離老父在後面讓他‘站住的呼喊, 決然的離開了內室。
嚴嵩徹底虛脫了, 直挺挺的往椅子上摔去, 嚴鴻趕緊伸出胳膊, 給爺爺緩衝一下, 攬著他慢慢躺下, 流淚道:"爺爺, 您可要保重身子啊。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咱們可怎麽辦啊……”
"嚴世蕃自詡聰明絕頂, 還沒你個孩子看的明白……”嚴嵩虛弱道, 他知道自己要是死了, 嚴世蕃怕連命都保不住, 還會連累孫子們, 便吃力道:"放心吧, 爺爺不會死, 為了你們爺爺也撐著……”說話時, 竟流下了渾濁的淚珠。
祖孫倆相對而泣, 都感覺一意孤行的嚴世蕃, 將會把這個家, 帶到毀滅的深淵。
哭了一陣子, 嚴嵩對嚴鴻道:"鴻兒, 去書桌邊坐著, 幫爺爺寫個本子。”
嚴鴻擦擦淚, 坐在桌邊, 磨好墨, 提起筆蘸一蘸, 便屏息等著。
嚴嵩的目光透過半敞開的窗戶, 望向昏暗的天際, 但見老樹昏鴉、倦鳥歸巢, 兩眼一片迷蒙, 口中幽幽道:"老朽之臣嚴嵩叩首乞骸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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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嚴府, 嚴世蕃書房中。
那些個陪著徐璠視察庫房的工部官員, 派了兩個代表來向他匯報。
稟報完今日的情況, 緊張道:"部堂, 他好像去找徐閣老告狀了, 您可得早作防備, 別讓他們給咬著了。”
嚴世蕃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焦急, 反而露出得意的神色道:"早等著他告了。”
兩人聞言吃驚不小, 心說您不是氣糊塗了吧?
見他倆一眼的迷惑, 嚴世蕃更高興了, 他就喜歡這種別人雲裡霧裡, 就自己心裡明白的感覺, 便呵呵笑起來道:"我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你們等著瞧吧。他們不查便罷, 一查我就叫他們後悔一輩子。”
見部堂大人如此自信, 兩人也把心放到肚子裡, 聽嚴世蕃吩咐幾句, 便快步退下了。
待那些人一走, 一個相貌俊俏陰柔、面白無須的男子, 從屏風後轉出。
嚴世蕃仿佛早知道他在那裡, 毫不吃驚道:"小華, 方才他們私下說什麽呢?”
那被稱作小華的, 竟是當年趙文華的頭號心腹羅龍文, 自號小華山人, 趙文華倒台後, 便轉投了嚴世蕃, 幾年功夫竟又成了他的心腹, 看來確實有幾分功夫。
羅龍文一撣潔白無塵的袍角, 坐在嚴世蕃的身邊道:"回東樓公, 他們都對當前的形勢不樂觀, 咱們還得多加提防, 以免他們反水……”
嚴世蕃看看他俊俏的臉龐, 道:"小華過慮了, 他們都不乾淨, 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說著惡狠狠道:"把我賣了, 就大家一起玩完!”
羅龍文點點頭, 對嚴世蕃道:"東樓公, 您真要拿這件事做文章嗎?”
"嗯。”守著羅龍文, 嚴世蕃也不裝英雄了, 無限蒼涼的歎口氣道:"要不是走到窮途末路, 我也不會用這招以毒攻毒。”
羅龍文理解的點點頭道:"小華的意思不是職責東樓公, 而是說, 要鬧就鬧個大的, 雙管齊下、甚至多管齊下, 攪亂京城這池水, 讓他們左支右絀, 只要有一處漏洞, 咱們就能渾水摸魚。”
"唔, 這個主意我喜歡。”嚴世蕃望著羅龍文嘿嘿笑道:"果然不愧是小華, 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說著恨恨道:"這次可不能讓他們安寧了!給我通知何賓、萬采、胡植他們幾個過來, 老子要好好布置一番, 鬧他個天翻地覆!”
"還有袁煒……”羅龍文道:"這事兒不能少了他。”
"袁煒?”聽到這個名字, 嚴世蕃的圓臉一下子拉長了, 咬牙道:"還提那老子作甚, 他早就投到徐階的懷裡了, 哪還認我這個舊恩客?”
"唉, 東樓公差矣。”羅龍文卻不這麽看, 搖頭笑道:"袁煒雖是個牆頭草, 但他有必須保護的地方……”
"你是說, 景王?”嚴世蕃眯眼道。
"對, 就是景王!”羅龍文頷首笑道:"如果景王有事, 袁煒沒二話就得去解決, 別說是渾水了, 就算赴湯蹈火也得去解決。”
"你有什麽好辦法?”嚴世蕃急道:"快別賣關子了。”
"我聽說經過那個李時珍的調理, 裕王的身子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羅龍文酸溜溜道:"據說要重振男人雄風了……”
"呵呵, 本公明白了。”嚴世蕃拊掌笑道:"小華, 你真是太棒了!我明天就去約景王耍樂。”
"東樓公親自出馬, 定能馬到成功。”羅龍文讚道。
"嘿嘿, 小華, 要是過了這一關, 我給你弄個侍郎乾乾, ”嚴世蕃拉著他的手道:"你真是我的貼心人啊!”
"東樓公過獎了。”羅龍文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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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到沈默, 在別人緊鑼密鼓的籌備決戰時, 他也跟著失眠了, 卻不是為了那些勾心鬥角, 而是因為他的老婆孩子, 明天就要回來了。
天擦黑的時候, 鐵柱派人送信來, 說明天中午船到通州。
下人們都覺著, 老爺盼星星、盼月亮, 終於把夫人和公子盼回來了, 所以興奮的睡不著覺。也不能說他們相差了, 但沈默不只是興奮, 還十分緊張, 甚至頗為撓頭, 因為他把媳婦給藥昏了, 才送回蘇州去的, 讓若菡非常生氣, 曾在信裡揚言要他好看, 弄得他還真不知該怎麽面對。
而且這麽長時間沒見孩子們, 會不會不認識我了?沈默是越想越擔心, 終於徹底睡不著了, 索性起來指揮著下人把家裡裡裡外外再打掃一遍。
"原先你們偷懶也就罷了, ”沈默對下人們訓話道:"但現在夫人回來了, 你們可知道伊是個狠角色, 要是因為哪裡積了老灰, 哪裡沒打掃乾淨, 被罰了、甚至被開了, 我可不會幫你們說一句話。”
下人們心說:‘哪有這樣說自己老婆的?難道夫人是母老虎不成?但也都不無凜然, 趕緊驅散睡意, 提水擦窗、掃地除垢, 乾得十分仔細。
沈安也拿個笤帚, 鑽到沈默書房的床底下, 掃出了一堆雞骨頭、魚刺、瓜子皮什麽的。
"這家夥……”見沈安看自己的眼神兒都變了, 沈默無奈的歎口氣, 他挺愛乾淨的一人兒, 卻要為徐渭背這個不乾不淨的黑鍋。
沈默氣得問道;"那家夥呢?”
"還在睡覺呢。”沈安道:"徐大人太能睡了, 外面就是打雷也聽不見。”
"他都習慣了, 打雷哪有他呼嚕響。”沈默道:"這兒交給別人吧, 你把他叫起來, 然後帶幾個丫頭把他收拾出來……按照新郎官的標準收拾。”
沈安奇怪道:"幹啥?”
"你管那麽多幹啥?”沈默等他一眼道。
"不是, 我要是沒個正當理由, ”沈安道:"就徐大人那脾氣, 還不把我攆出來?”
"倒是……”沈默點點頭, 想想道:"你給他背兩句詞。”
"什麽詞?”
"彩袖殷勤捧玉鍾,歌盡桃花扇影風……記住了嗎?”沈默問道。
"嗯, 記住了。”沈安點點頭, 便趕緊去了, 唯恐一耽擱就忘了。一路上還念念有詞的反覆默念, 到了徐渭的房間外, 敲開門, 對睡眼惺忪, 一臉不悅的徐大才子:"菜油銀芹朋友種, 割盡桃花煽硬瘋。”
"什麽亂七八糟的……”徐渭氣得鼻子都歪了, 把他往外攆。
沈安忙道:"是我家老爺的詩。”
徐渭愣一下, 但仍道:"那就跟你家老爺探討去, 別打擾我睡覺。”說著砰得把門關上, 把沈安的鼻子好撞。
沈安捂著鼻子, 眼淚都下來了, 委屈道:"我就說嘛, 定要被攆出的, 念詩有什麽用, 除非念咒。”但也不能這樣回去, 便剛要再敲門, 那房門卻又開了, 大白胖子一下子衝出來, 便把瘦小的沈安一下撞了出去。
"你說的是不是, 彩袖殷勤捧玉鍾,歌盡桃花扇影風?”只聽徐渭對地上的沈安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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