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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541章 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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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問該怎麽辦?”

當徐階和張居正。都以為沈默在‘慷慨悲歌後, 會演一出大義凜然、一往無前, 但他倆萬萬沒想到的是, 他竟然一下子不急了, 坐回位子上, 端起茶盞慢條斯理的喝了幾口, 才緩緩道:"學生的意思是,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咱們還得慢慢來。”

這就好比你把客人都請到家了, 卻又告訴人家:‘對不起, 我還沒買菜。一樣的傷人。饒是徐閣老涵養好, 也還是一陣無語, 屏風後的張居正, 更是險些悶哼出聲。

沈默卻毫無所覺, 自顧自道:"以學生之見, 當前的重中之重, 是把勝利果實摘到手, 然後在局部保持攻勢, 整體采取守勢即可。”

"願聞其詳。”徐階的表情認真起來。

"鄢懋卿和吳山是一定要拿下的。”沈默沉聲道:"而且不能讓上次的悲劇重演, 一定得換上非嚴黨的人。”

"這個我曉得。”徐階點點頭道:"那什麽叫局部攻勢?”

"只要能完成第一步, 以後再行廷推的話。吃虧的就是嚴黨了。”沈默微微一笑道:"老師則可以利用這一點, 設法拿掉一兩個嚴黨的高官, 折其羽翼、斷其爪牙, 把優勢擴大……這樣一來, 雙方實力此消彼長還在其次, 關鍵會給滿朝上下一個暗示——徐閣老的實力, 終於要壓倒嚴閣老了。千裡之堤毀於蟻穴, 這種觀點上的變化[ 天珠變 ], 會最終導致老師越來越強, 嚴黨越來越弱, 直到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整體守勢呢?”徐階問道。

"雖然前景是美好的, 但也必須看到, 嚴黨羽翼豐厚、爪牙銳利, 貿然相拚的話, 一定會兩敗俱傷, 甚至是反受其噬, 所以我們要避免決戰, 切不可操之過急。”說著自信的笑笑道:"隻消再等上數月, 倒嚴黃金時機便會出現了!”

"何出此言?”徐階肅容問道。

沈默卻答非所問道:"學生通過某些渠道, 得到了歐陽夫人的身體狀況……”

不用問, 徐階也能猜道, 是沈默那位好師兄透漏的風聲。便急切道:"怎麽樣?”

"歐陽夫人沒法撐不到過年了……”沈默輕聲道, 這正是他來找徐階的資本所在。

徐階刹那間目光道:"消息確切麽?是道聽途說, 還是親自診治過?”

"確實如此, ”沈默道:"我請李大夫看了太醫院的方子, 他很肯定的告訴我, 已經不是在治病。而是在延命了。”

"李大夫?”徐階沉聲問道。

"是李時珍李太醫。”沈默輕聲道:"他現在在我那裡, 為裕王爺看病。”

"哦……”徐階點點頭, 對大明神醫他還是知道的, 便輕聲道:"最好能讓李神醫去給歐陽夫人瞧瞧病, 一來他認識歐陽夫人, 二來在這方面也沒人能騙過他。”多少年的小心蟄伏, 已經讓他謹慎若斯了。

沈默一聽, 也算有道理, 便輕聲道:"其實嚴府曾經來人, 請李大夫過去, 估計就是給歐陽夫人診病, 只是李先生那脾氣……所以他拒絕了。”

"可以對他曉之以、動之以理。”徐階道:"為了給歐陽夫人診治, 而是為了倒嚴。”

沈默默然點頭, 表示同意了……但以他對李時珍的了解, 這種有辱醫德的事兒, 根本別指望人家去做。但辦法總比困難多, 還是回去另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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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卻以為李時珍肯去, 便有些興奮道:"真要是到了那一天, 對嚴黨的傷害可就太大了。”

"對!”沈默重重點頭道:"歐陽夫人一去世, 嚴世蕃就得按製離京, 扶棺回江西守孝!”眾所周知。嚴嵩是嚴黨的靈魂和旗幟不假, 但嚴世蕃卻是嚴黨的大腦, 幾乎所有的行動, 都來自他的授意, 如果此人不得不離京, 嚴黨的反應必然有所遲滯、實力也要大打折扣, 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時候!

"但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才動手, 因為對他的病情, 嚴世藩同樣心知肚明, ”沈默道:"他必然會未雨綢繆, 做好萬全的準備再離京, 所以這就要求我們的局部攻勢, 必須凌厲而有效, 徹底打亂嚴世蕃的部署!”

"說的對!”徐階重重點頭道:"拙言, 有大將之才啊。”

"老師謬讚了。”沈默趕緊謙虛道。

"我是實事求是。”徐階從座位上起來, 在廳堂裡踱步道:"你的方略我完全讚同, 但具體該如何操作呢?”

沈默跟著起身, 笑笑道:"老師考我, 您定然已經有目標了。”

"呵呵……”徐階灑然一笑道:"還真有個目標。你看, 我們想要對嚴黨下手, 像你說的‘折其爪牙斷其羽翼, 那就必須把吏部掌握在手裡——掌握了吏部, 就掌握了中低官員的任免權, 高級官員的考核權, 所以吏部這座山頭, 向來是各方必爭之地。”

"老師的意思是?”沈默輕聲問道:"我們攻擊這座山頭?”

"對!”徐階頷首道:"一動吏部, 嚴黨馬上就慌, 能把吏部拿下來固然是好, 如果不行也無所謂……只要我們全力進攻。必然可以大量牽扯嚴黨的力量, 使嚴世蕃無暇他顧。”說著歎口氣道:"只是現在坐那個位子的是歐陽必進, 這人雖然跟嚴家父子是親戚, 但風評不錯, 向有清名, 在陛下那裡也有很好的印象, 加之剛剛履新不久, 輕易是動不得的。”

沈默沉默片刻, 輕聲問道:"如果他離任, 誰會接替?”

"左侍郎馮天馭。”徐階道:"他的資歷足夠, 理應接任。”當然, 馮天馭是徐階的學生。

"那此事便順理成章了。”沈默微微一笑道:"雖然我們不能把歐陽必進拉下馬, 卻可以將他高高架起來, 讓他離開吏部!”

"何如?”徐階問道。

"吳山是完了。”沈默輕聲道:"禮部尚書的位子就空出來了, 該廷推什麽人呢?”

"哦……”徐階恍然道:"你是說, 讓我推薦歐陽必進任禮部?”

"對!”沈默點頭道:"嚴黨不是一直緊盯著禮部尚書, 想要自己人上去嗎?那老師就送個順水人情吧。”

"可是, 禮部尚書是入閣的遷圍之階。”徐階緩緩搖頭道:"如果讓給了嚴黨, 到時候內閣裡二比一, 老夫就徹底落下風了。”

"哈哈……”沈默搖頭笑道:"老師想的太遠了, 入閣雖然是好事, 可怎麽也得先把禮部的冷板凳做熱了再說, 在沒入閣之前。禮部尚書形同虛設, 完全可以忽視!”

徐階想了想, 輕聲道:"這其實是眼前實利與美好遠景之間的取舍, 你說嚴家父子該怎麽做這道選擇題?”

沈默兩手一攤, 笑道:"學生也不知道……不過真到了廷推那天, 還由得他們選嗎?”

"但歐陽必進可以拒絕。”徐階道:"他剛剛就任未及半載, 如果堅持不答應, 還能強迫他不成?”

沈默歎口氣道:"您放心, 如果他真的拒絕, 學生會讓他辭官回家的。”

"哦, 果真如此?”徐階沉聲道:"你真有把握?”

"沒問題。”沈默點頭道:"我可以立下軍令狀。”

經過一番權衡。考慮到沈默之前的成就, 徐階決定相信他這一回。雙方又談了一會兒, 敲定了一些細節, 沈默便告辭離去了。

徐階把他送到門口, 等回來時, 張居正已經坐在書房裡了。徐階笑問他道:"怎麽樣?領教沈拙言的厲害了吧?”

"領教了……”張居正深有感觸的點頭道:"他對證據的把握, 確實妙到毫巔, 用計正奇相輔, 頗有大家風范。”說著微微皺眉道:"只有一點我不太明白, 他如此費心盡力, 到底為了什麽呢?”沈默在徐黨只能算是外圍份子, 就算勝後分贓, 張居正也不認為他能得到多大的好處……最多是別人吃肉他喝湯罷了。

"這麽個……”徐階不禁苦笑道:"哎, 他自有所圖。”其實徐階知道, 沈默費盡心機、甘冒奇險, 為的都是他的市舶司。畢竟家在松江, 且在市舶司的貿易中有深度參與, 徐階能多少知道一點底細, 整個市舶司其實是‘官辦民營的……雖然打著官府的招牌, 但實際上卻是由一個個民辦的商號組成, 這其中有沈默多少利益, 徐階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

當然這話是不能說的, 因為他家裡也同樣深涉其中, 只能替沈默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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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的動作很快, 僅僅八天之後, 便將江南市舶司的帳本押解進京, 送入了玉熙宮中。

玉熙宮像上次一樣關門閉戶, 燈火輝煌, 劈裡啪啦的算盤聲響成一片, 唯一的不同是, 紫檀木長案變成了兩張, 案上的算盤變成了四具, 相應的, 算帳太監也增加了三倍。

大殿的中央赫然擺著五口大木箱, 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帳冊拿出來, 依序送往各個算盤前面。

嘉靖帝卻沒有坐在外面陪著, 而是臥在內殿的躺椅上。入秋以來, 他便龍體抱恙, 已經沒了原先的精神。

嘉靖微閉著雙眼, 身上披著錦被, 看似睡著了, 但那時快時慢的呼吸聲, 還有微微聳動的雙耳, 卻說明他只是在假寐, 正牽腸掛肚的等著結果呢。

過了不知多久, 李芳捧著一摞紙進來, 輕聲道:"主子爺, 已經把帳目整出來了。”

"念……”嘉靖睜睜眼, 但有些厭倦, 便無力道:"念給朕聽聽吧。”

"是。”李芳便從懷裡掏出花鏡戴上, 輕聲念道:"嘉靖四十年上半年, 江南市舶司共收到茶馬局、織造局以及各地茶商、瓷商、織造商, 掛售上等新茶十五萬斤;上等瓷器二十萬件, 上等絲綢二十萬匹;上等棉布二十萬匹, 各種貨物的供應量, 都比去年穩中有升。”

"這些能賣多少銀子?”嘉靖突然問道, 這才是他關心的問題。

李芳答道:"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拿絲綢為例, 有的年份可以賣到四十兩一匹, 但有的年份只能賣二十兩, 這個跟供求關系有關, 但這些價格一般都是此消彼長, 所以還是能估個總價的。”

"多少?”嘉靖問道。

"最少也得三千多萬兩。”李芳看一看帳冊道:"再加上從西洋進來的一千多萬兩, 嘉靖四十年上半年的貿易額, 可達四千萬兩。”

"那我們能得多少?”這才是皇帝最關心的問題。

"若按四千萬兩計, 那各種稅費加起來, 能收到三百萬兩。”李芳道:"再扣掉留給地方的, 應該解進內庫二百五十萬兩。”

"這不比去年還多二十萬兩?”嘉靖帝倏然睜開眼睛道。

"主子聖明。”李芳輕聲道。

"那為什麽只收到一百萬兩?”嘉靖聲音轉冷道:"朕的那一百五十萬兩都到哪裡去了?”

李芳輕聲道:"回主子, 是因為有接近一半的貿易沒有計稅。”

"哪裡的奸商這麽大膽子, 敢偷朕的稅?”嘉靖的面色已經很難看了。

"跟商人們沒關系, 他們也沒有那個膽量。”李芳趕忙道:"是巡撫衙門出了問題, 主子您聽……”便念道:"五月, 巡撫衙門以為前線籌措軍資之名, 命市舶司將茶兩萬斤、瓷器五萬件、絲綢三萬匹, 以平價轉入巡撫衙門;次月, 又下令將茶四萬斤、瓷器八萬件、絲綢六萬匹平價轉入巡撫衙門, 但遭抵製商號罷市抵製, 後作罷。”

"然後呢?”嘉靖重新閉上眼睛。

"後來鄢中丞怕引起眾怒, 便答應不再低價收購。”李芳輕聲道:"此類事件便再沒發生過, 但從那以後, 市舶司的稅收便直線下降, 不足原先的一半了, 據說是鄢中丞私下下令, 只要繳給巡撫衙門原先稅金的七成, 便可放行出關, 商人們自然樂得節省, 誰還去市舶司交稅?”

"怕引起商人們的眾怒, 不敢坑他們, 就來坑朕嗎?”嘉靖終於忍不住爆發道:"誰借他的膽子, 連朕都不放在眼裡?!”說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主子息怒, 主子息怒……”李芳趕緊給嘉靖撫背, 又讓人上了燕窩, 給皇帝壓一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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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折騰後, 嘉靖才緩過勁來, 嘶聲對邊上立著的陳洪道:"抓人!抓人!”

陳洪卻輕聲道:"回主子, 鄢懋卿已經跟著箱子回來了, 一直在朝房候見。”

嘉靖一愣道:"誰讓他回來的?”

陳洪硬著頭皮答道:"他是三品的封疆, 按例有進京面聖的權力。”

嘉靖沉默半晌, 厭惡的揮揮手道:"把這些爛帳拿給他看, 看看這位三品封疆怎麽說?!”

陳洪輕聲道:"是。”便將李芳擱在小機上的托盤端起來, 弓著身子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熙宮, 陳洪才直起身子, 往西苑禁門外的朝房走去。

西苑禁門的朝房, 是為百官等候覲見皇帝所設, 低矮逼仄, 通風也不好, 鄢懋卿在京為官幾十年, 不知來過多少次, 幾乎每次都會抱怨連篇, 但今天他沒有, 他甚至滿懷感情的望著這裡的一桌一椅, 一磚一牆, 他幾近貪婪的想將這裡的一切記住, 因為今天注定是他此生, 最後一次有資格進到這裡了。

對於林潤彈劾自己, 他其實是知道的, 但按照以往的經驗, 有乾爹和把兄弟給兜著呢, 雷聲再大, 也不會有事的。所以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該喝酒喝酒, 該撈錢撈錢, 啥都都沒耽誤。

但是嚴世藩的一封信, 把他從美夢中驚醒了——嚴世藩告訴他, 這次不能為他說話, 因為他們父子倆也是一身的騷, 要是幫他開脫, 只會越描越黑, 甚至起反作用。總之一句話, 這次的靠山指望不上了!

鄢懋卿這才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驚慌失措之後, 最後還是按照嚴世蕃的命令, 主動進京請罪, 把所有罪責都擔起來, 保住嚴家父子……他不是蠢物, 知道只要嚴閣老沒倒, 自己縱使下野也不過是暫時的, 早晚可以起複, 所以無路如何, 都不能牽連到嚴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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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還有一章, 這是必須的, 因為我的人品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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