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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正在回顧自己的官宦生涯。一個宦官走進來了。
他跟陳洪是舊識, 原先也是稱兄道弟的, 便擠出一絲笑容道:"陳公公, 陛下讓您來宣我了?”
陳洪卻沒有搭理他, 端著那托盤道:"奉旨問話。”
鄢懋卿心中一涼, 哀歎道, 陛下竟不見我!但動作並不慢, 趕緊跪了下來。
陳洪將那托盤送到他面前,道:"鄢懋卿, 你看了這些, 有什麽話要說嗎?”
鄢懋卿拿起那些紙, 一張張的細細看下來, 越看臉色越白, 汗珠也開始在額頭隱現。時至今日, 他終於明白, 自己被蘇州那群狗養的耍了!
鄢懋卿雖然當官多年, 但一直都在京城享清福, 整天務虛、從沒務實過。對於比較複雜的稅務和帳務, 他更是一竅不通。到了蘇州後, 便是兩眼一抹黑, 啥也不摸邊, 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開展工作。
但不要緊。他受到了蘇州大戶們的熱情款待, 每天都有無數人跑來送禮, 向他表忠心, 讓鄢懋卿深深陶醉, 終於明白了趙文華當初有多爽。
不過, 京裡呆久了, 也有其人所不能的長處, 那就是對派系鬥爭的領悟, 遠非常人可比。他堅決相信, 一朝天子一朝臣, 自己要想把日子過得順心順意, 就得讓下面人唯命是從。最好的辦法, 就是找出原先不受沈默待見的大戶, 將他們提拔起來, 他們自然會感激涕零、唯自己的馬首是瞻。
這世上有得利的, 就有受損的, 有對現狀滿意的, 就有對現狀不滿的。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這樣的人, 便派人出去打聽, 看看哪些大戶在沈默任上是被打壓、被排擠的。後來打聽到, 原來蘇州的老牌大戶陸家和王家, 在沈默治下, 一個幾近銷聲匿跡, 一個委曲求全到淨裝孫子。
得了, 就是這兩家了!他便將王家和陸家的主事者找來, 將自己的意思稍稍一透, 果然馬上得到了兩家的效忠。尤其是陸家。他都能感到那股熊熊燃燒的復仇怒火, 讓鄢懋卿相信, 自己可以完全信任這家人了。
於是, 往後的日子, 他便以兩家為依托, 陸家為主、王家為輔, 什麽事兒都盡數交付, 自己則隻管把著大方向就是。讓他得意的是, 在王家陸家的努力下, 蘇州地界很快恢復了平靜, 罷工罷市的現象, 更是再也沒有出現。
而且兩家為了他的貪汙大業盡心盡力, 每月都準時有整船的白銀奉上!鄢懋卿當初也曾擔心過, 說:"會不會撈得太狠了些?”
兩家人卻胸脯拍的山響道:"您放心吧, 這些銀子壓根沒入帳, 誰也不知道。”
"到時候比去年差的太多, 皇上那裡也不好交代啊。”鄢懋卿還沒完全昏頭, 還知道北京那位帝王的厲害。
陸家那主事的陸炯, 便笑道:"也許明年這樣會出事兒, 但今年是萬萬沒事兒的。”
"怎麽講?”鄢懋卿問道。
"王直被王本固抓了後, 他的那些部下爪牙失去了約束。海上也沒了秩序, 海盜肆虐之下, 貿易受損嚴重, 也是合情合理的。”陸炯笑道:"這個時候有海盜擔責任, 大人交上去的少一些, 沒人追究, 也沒法追究。”
那個王家的主事者王子夫也附和道:"是啊大人, 這可是黃金時機啊, 一旦那邊王直死了, 雙方徹底破裂, 商路可就斷了;或者王直沒死, 被放出去了, 正常秩序一恢復, 那咱們還得該怎辦怎辦……至少不能撈得這麽痛快了。”
鄢懋卿一想, 很有道理嘛!後來寫信告訴京裡, 嚴世蕃也深以為然, 便放縱兩家大肆侵吞稅款, 自己則過起了窮奢極欲、醉生夢死的生活, 直到夢醒的那一刻……
現在看來, 這兩人從一開始, 便將自己當猴耍了!根本就是把老子往火坑裡推嘛!鄢懋卿不禁恨得牙根癢癢, 卻實在想不明白, 他們這樣做到底圖什麽?為什麽要乾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缺德事!
但在他有機會提問之前, 必須要先回答皇帝的問話了, 穩定一下心神, 鄢懋卿拿出嚴世藩囑咐的說辭道:"回陛下, 臣糊塗, 臣被人糊弄了;臣愚昧, 臣錯信了小人;臣願望。臣是被人陷害的。”說完便俯身叩拜, 再不發一言。
陳洪隻好轉回, 將鄢懋卿的話轉述給嘉靖, 嘉靖帝聞言沉默一陣, 終是一揮手道:"讓他來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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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沒多會兒, 鄢懋卿跟著陳洪進來了, 但他沒有見到皇帝, 只見到一層白紗帷幔。
他便向著那帷幔三叩九拜, 喊完萬歲後, 便大哭起來……他並不是被逮捕進京, 所以還是身著緋袍的三品大員, 自然沒有囚犯的自覺。
嘉靖抬抬手, 李芳便一手扶著他的背, 一手將個抱枕擱到椅背上, 讓皇帝靠坐上, 好不費勁的看見外面的鄢懋卿。
對於那沒人聲的哭泣, 嘉靖毫不動容, 聲調十分平和道:"朕修煉幾十年, 一顆心早就已經如鐵石一般, 你就是哭倒長城也沒有。”
鄢懋卿的哭聲戛然而止, 抽泣道:"皇上, 皇上, 微臣願望啊!微臣是來伸冤的!”
"你很冤枉嗎?”嘉靖冷哼一聲道:"朕把好好的市舶司交給你。不到半年工夫, 收入竟然被攔腰斬斷, 鄢中丞, 你和你主子的胃口, 真棒啊!”
"冤枉啊!皇上!”鄢懋卿哪裡敢承認, 連聲辯解道:"下官自從到任, 便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為完成陛下的囑托, 想盡了辦法, 操碎了心, 可惜最後還是沒能完成……卻不是因為貪墨什麽的。而是因為微臣履新不足半載, 對衙門和市舶司的道道還不摸底, 所以才讓下面人鑽了空子, 打著微臣的旗號大行不法之事, 內外勾結、偷逃稅款!”說著重重叩首道:"事實證明, 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 讓國家的稅銀白白流失了, 臣有罪, 臣願獻出全部家產, 以彌補損失之萬一!”
"好一個巧言令色!”嘉靖的聲調嚴厲起來:"巧言令色, 鮮仁矣!”這是孔子罵人的話, 說‘花言巧語者, 每一個好東西!
鄢懋卿趴在那裡道:"微臣萬不敢有別樣心思!”
嘉靖冷哼道:"你再怎麽說也沒用, 別的不論, 市舶司出了這麽大虧空, 就足夠砍你八回腦袋了!”
聽了皇帝的斷語, 鄢懋卿不禁暗暗哆嗦, 但他深知此刻可不是扮老實的時候, 若是不爭的話, 這輩子可能都翻不過點來了!
"陛下容稟!”他便大聲道:"蘇州官場貪墨瀆職已非一日, 臣深受其害, 根本沒法下達政令, 也沒法了解下情。這半年來, 微臣的精力全放在如何整治官場上, 實在分身乏術, ”說著一臉不甘道:"本想上半年抓吏治, 下半年再好好抓市舶, 將稅收搞上去!誰知小人作祟, 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對微臣發難, 讓微臣有口莫辯!!”這就是官場流氓慣常用的倒打一耙, 鄢懋卿已經用的爐火純青了。
嘉靖竟然他說的有些暈, 揉著發脹的腦袋道:"真要有那麽多委屈, 為什麽不向朕上奏?!”
鄢懋卿卻沉默了。
嘉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似乎都有點天旋地轉了, 得用盡全力才能噴出兩個字道:"回話!”
在嘉靖帝的嘶吼下, 鄢懋卿心膽俱裂, 強撐著顫抖的身體道:"蘇松的官場已經是觸目驚心。官商勾結、官紳沆瀣, 盤根錯節!令臣不敢不慎重處置啊!臣不想也不敢做那個誤國罪人哇!”
疼過一陣子, 嘉靖的頭痛好些了, 他長長吐出口濁氣道:"你又不在內閣, 更不是首輔, 誤國還算不到你頭上。”
這便是在暗指嚴閣老了!鄢懋卿一驚, 不敢再接言。
嘉靖冷聲道:"一個蘇州一個市舶司便能半年貪了百萬兩之舉, 全國兩京一十三省, 鹽、茶、銅、鐵、金、銀、棉紗, 加起來一共貪了多少?嚴嵩這個首相當得真是值, 你們跟著嚴嵩走, 確實比跟著朕享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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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徹底震驚了,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難道這天, 真要變了嗎?
不, 絕對不行!覆巢之下無完卵, 嚴閣老絕不能倒!鄢懋卿暗暗咬牙, 鼓足勇氣, 昂起了頭, 激昂地答道:"啟稟皇上, 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講!”嘉靖將背重新靠在躺椅上, 方才的一番發作, 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我大明疆域萬裡、子民百兆, 嚴閣老替皇上看著這江山百姓, 實在是太難了!”鄢懋卿慷慨激昂道:"遠了不說、多了也不說, 就說今年上半年, 正月裡, 俺答從河西渡冰河犯山西, 順天府百萬軍民缺糧;二月, 河南饑荒;三月, 陝西饑荒;四月, 山西又饑荒;五月, 東川土司內亂;六月, 江西流民叛亂攻泰河, 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同月, 山西、陝西、寧夏又地震, 死傷軍民無算。”
聽鄢懋卿念經似的爆出一串串喪音, 嘉靖帝又開始頭疼了, 全身靠在躺椅上, 勉強繼續聽下去。
只聽鄢懋卿繼續慷慨陳詞道:"何況東南抗倭又已到了決戰時刻!國事艱難如此, 全靠嚴閣老勉力支撐。他老人家嘗對我講‘治大國如烹小鮮, 如果沒有這份老道的火候, 恐怕天下[ 遮天 ]立時亂了!國家這個時候, 不可一日無嚴閣老啊!皇上!”
頓一頓, 他又道:"現在皇上懷疑嚴閣老貪墨, 臣不敢在生人面前說假話, 只能實話實說——當今這世道, 天下[ 遮天 ]官員哪個都不乾淨, 誰要是眾人皆醉我獨醒, 眾人皆濁我獨清, 那立時就會被視為異類, 排擠出核心圈子。不是誹謗祖宗, 只是世易時移, 物價比國初漲了好幾倍, 當初祖宗定下的薪俸, 到現在這個年代, 已經太低太低了, 發餉的編制太少, 若是就死守朝廷發的錢糧, 官員不要說為政一方, 造福百姓, 就連最基本的養家糊口, 都很成問題不可能!”
"微臣這個蘇松巡撫, 別人不敢說, 但還要說說家是松江的徐閣老, 徐閣老素有清名, 在朝野的名聲好得不得了, 但陛下可能不知道, 其實他家裡, 是首屈一指的大地主。而在他父親那一代, 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簿, 家有幾十畝水田罷了。徐家偌大的家業, 都是徐閣老給掙下的!”按照嚴世蕃的安排, 鄢懋卿開始拉人下水了, 你要是敢處置我們嚴格老, 那就得連徐閣老一起!鄢懋卿歎口氣道:"臣說這些, 不是為了給嚴閣老開脫, 更不是為了給自己脫罪。只是想請陛下三思, 究竟是查處貪墨重要, 還是先把眼前的危局撐過去, 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再行徹查, 就算是治嚴閣老和微臣的罪, 我們也沒有遺憾了!”
鄢懋卿的一番陳詞, 充分證明他雖然政務不在行, 但勾心鬥角、耍嘴皮玩詭辯卻是一等一的好手, 也怪不得能成為嚴黨的骨乾份子——他這段聽似很有道理的言論, 其實用了至少兩個詭辯之術, 一個是‘危言聳聽, 將危機誇大, 將嚴閣老的作用誇大, 將官員的貪墨行為誇大, 使聽者產生一種‘危機壓倒一切、嚴嵩重要無比, 貪墨不算什麽的錯覺;另一個是‘混淆概念, 讓聽著產生一種‘饒過嚴嵩就是饒過鄢懋卿, 懲治鄢懋卿就是懲治嚴嵩的錯覺。
那邊嘉靖皇帝被他冗長複雜的說法, 弄得頭痛欲裂, 大腦一片混亂, 竟完全忘了起初的打算, 甚至不知要說些什麽了。
李芳看出皇帝不對勁, 趕緊輕聲道:"陛下, 練功的時間到了。”都這樣了還連個什麽功?李芳如此說, 不過是給皇帝個體面的說法罷了。
嘉靖一摸額頭, 已經滿是虛汗了, 知道自己再也撐不下去, 隻好緩緩點頭。心情一放松下來, 他便閉上眼睛, 竟要沉沉睡去。
李芳一看, 鄢懋卿還跪在外頭呢, 趕緊小聲道:"陛下, 鄢懋卿怎麽辦?”
"先放回去, 能跑的了他……”嘉靖說出最後一句, 體力心力都已用到極限, 突然覺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眼前一黑竟暈了過去。
李芳和伺候的太監們大驚失色, 好在他老成持重, 能鎮得住場面, 強壓住驚恐, 用平和的語氣對外面道:"鄢中丞, 陛下開始入定了, 你跪安吧。”
鄢懋卿喜不自勝, 心說小閣老真是太厲害了, 竟然連我說什麽, 皇帝會如何反應都猜到了。便長舒口氣, 暗暗道:‘終於過了這一關, 便興高采烈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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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宮中, 匆匆趕來的太醫一陣忙活, 終於敢對李芳道:"公公放心, 陛下無甚大礙, 只是身體太虛弱, 一勞累便昏過去而已, 睡一覺就好了。”
"謝天謝地!”李芳拜謝完滿天神靈, 看一眼昏睡中的皇帝, 示意太醫跟自己出去說話。
到了沒人的地方, 李芳才沉聲道:"陛下這是怎麽了?身子怎麽就不見好呢?”
兩個太醫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沒有一個敢說真話的, 最後隻好小聲道:"春困秋乏嘛, 陛下總之是上了年紀, 平時注意養生就好了。 ”
李芳對著含糊的答覆不甚滿意, 但現在不是盤問這個的時候, 便讓兩人先回去, 自己也進玉熙宮去守護皇帝。
在進去玉熙宮之前, 他叫過一個小太監道:"去值房, 把徐閣老找來。”待小太監走後, 他也歎口氣, 往宮裡走去……對於徐黨和嚴黨的交鋒, 站在李芳這個位置, 看的清清楚楚, 可他並沒有旁觀者的好興致, 因為他親眼目睹了鄢懋卿的起死回生, 也明白了嚴黨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還是不可動搖的, 他不由暗暗為徐階捏一把汗。
這次將徐階找來, 已經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如果徐閣老沒法抓住機會, 讓皇帝堅定原先的看法, 那他只能悲哀的看著徐黨倒霉了。因為幾十年打交道下來, 他知道嚴世蕃那個睚眥必報、變本加厲的性子, 要是那家夥緩過勁來, 那徐閣老的苦日子也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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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兩點了, 不過為了讓大家不再熬夜等更, 我會設定時發布, 換言之, 以後沒有半夜更新了。
愛惜讀者身體的和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