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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27章 大人亨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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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形勢比人強, 縱使王本固心中如何不願意, 也不得低下‘高貴的頭, 聲音低澀道:"這次確實是某唐突了, 冒失的殺了人, 結果捅了馬蜂窩。現在事情已經鬧到北京, 內閣幾天一個廷寄, 勒令我一個月平息事端。眼看著半月過去了, 叛民卻越來越多, 又如遊魚一般滑溜, 靠著大山作掩護, 讓人看的著抓不住。”說到這, 他偷瞧一眼胡宗憲, 見他雖然不做聲, 但微閉著眼睛, 顯然在聽, 便接著道:"而且我懷疑還有當地的官員和豪族牽扯其中, 已經深感處處掣肘, 舉步維艱, 難以為繼了。”

王本固說著朝胡宗憲拱手道:"下官方寸已亂, 但知道若是不能如期平亂。到時候恐怕不止會問的責, 大帥在內閣那裡也交不了差……”求人都這麽有氣勢, 估計除此一家, 別無分號。

王本固說完了, 等著胡宗憲回答, 誰知胡宗憲像睡著了一樣, 仍然不做聲。

王本固感覺受到了侮辱, 登時心頭火又起, 乾脆無所顧忌道:"我這次來, 不止是為了求援, 我還要告狀!”

"告狀?”胡宗憲這下睜開眼了, 幽幽望著他道:"告誰的狀?”

"朱先。”王本固道:"朱先是浙江參將, 按理應該服從本撫調配。誰知他不僅不聽從本撫調派, 還把部隊開得遠遠的, 仿佛唯恐刁民不鬧事一般。現在好了, 情況不可收拾了, 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部堂大人, 你說他該如何處置?”

浙江參將朱先, 原先是一名犯了罪的軍卒, 是胡宗憲看他雄威豪闊, 起了愛才之心, 才刀下留人, 命其戴罪立功的。結果朱先果然不負大帥的期望, 每戰奮勇爭先, 攻必克、守比成, 立下戰功無數。胡宗憲也很喜歡這個給自己長臉的部下。幾年功夫便把他提拔成一名高級軍官。東南都知道, 他是胡宗憲的頭號愛將。

王本固卻拿朱先說事兒, 這擺明了就是在逼胡宗憲表態了。

胡宗憲雙目微微眯起, 緩緩道:"是本座下得命令, 朱先不過奉命行事。”

王本固顯然沒想到胡宗憲, 會這麽乾脆地把責任攬到身上, 呆了半晌才艱難問道:"大帥是要拆在下的台?”

"錯。”胡宗憲背著雙手, 目光投向牆上的小鳥道:"本官是為了救你。”

"救我?”王本固不相信胡宗憲這麽好心。

"當然主要是為了平定礦亂。”胡宗憲道:"順便也就救了你。”

"願聞其詳……”好歹聽到一點希望, 王本固低聲道:"在下聽聽, 是怎麽個救法。”

"沒必要跟你說, 你回去等著就行。”胡宗憲平淡道:"對了, 把你的人都調離衢州, 不要再添亂了。”

"添亂……”王本固幾乎要把這倆字咬碎, 道:"大帥不說出個丁卯來, 恕下官難以從命。”

"這不是命令, 你可以不聽。”胡宗憲淡淡道:"朝廷欽差已經來了, 本官這總督也做到頭了, 按例應該不理政事了。”

"還沒交接呢, 您不能說撒手就撒手啊!”王本固著急道, 要是胡宗憲真撂挑子了, 那所有的責任都是他的了。這樣的話, 不僅自己要倒霉, 就連朝廷裡的那位, 也得跟著完蛋。

"平亂這種事, 短則數月, 長則一年半載。”胡宗憲輕輕搖頭道:"本官要是輕易接手, 難免會有人說我戀棧權位, 挾寇自保。”說著一甩袖子, 仿佛解脫道:"本座可不想晚節不保。”

"大帥是不是太悲觀了?朝廷欽差是來勞軍犒賞的, 您加官進爵還來不及, 怎會罷官呢?”王本固此事已顧不上前後矛盾了, 他就知道不能讓胡宗憲現在就走, 不然叛亂越來越烈, 誰也保不住自己。

"本座抗倭十年, 面對的是何等艱危的局勢, 如今嘔心瀝血, 終於還東南百姓一片安寧。”胡宗憲撫摸著鬢角道:"但我的身體也垮了。看得見的是, 頭髮都花白了一半;看不見的, 是本官拿藥當飯吃, 早就心力交瘁了。”說著朝北方拱拱手道:"本就打算待把事情交代分明後, 便向朝廷請辭, 回老家種種地、讀讀書, 過幾天安生日子。現在天意垂憐, 有欽差降下, 不管聖意如何, 本座都決意致仕, 回家閑住了。”

王本固雖然是個狠角色, 但哪是胡宗憲的對手, 已經徹底入彀。滿心都是不能讓他走了, 就讓他再乾一任吧……想到這, 他放下了繼任總督的幻想, 艱難道:"東南離不開大帥啊……”

胡宗憲的眉頭抖了抖, 語調平靜道:"東南少了誰都一樣。”

"唯獨不能少了大帥。”王本固一躬到底道:"下官這才認識到, 您是東南的守護神, 只要您不在, 東南百姓就沒有安生日子。”說著言辭懇切道:"請您善始善終, 為了東南百姓計, 再乾上幾年吧。”

胡宗憲只是不肯, 要走的態度十分堅決, 王本固苦勸無果, 一跺腳道:"都是我不好, 上書彈劾了大帥, 才讓您進退兩難。現在好處是, 那奏章被內閣留中, 還沒有明發朝野, 我這就上書收回, 哪怕因為獲罪, 也在所不惜了。”他當然有自己的打算……畢竟自己的本差是禦史中丞, 有風聞奏事的權力, 不至於以誣告論處, 到時候頂多是罰俸降職。而他有貴人相助, 定能借此機會, 把自己調離浙江, 到別處當個布政使什麽的, 頂多幾年就又升回來了, 無傷大雅。

當然前提是, 得有人幫自己背著個黑鍋, 如果不把屁股擦乾淨, 以那位貴人的脾氣, 是絕不會幫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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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不顧胡宗憲的拒絕, 王本固急匆匆的回去了。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鄭先生湊上來, 笑道:"東翁的手段鬼神莫測, 竟讓跟咱們勢不兩立的王本固,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說著拊掌道:"如此, 朝中那些人, 再也沒有對付您的借口了。”

"我這是飲鴆止渴啊。”胡宗憲面上殊無喜色道:"在朝中貴人心中, 必然惡感倍增, 以後的日子更加艱難了。”

"那您還?”鄭先生吃驚問道。

"因為我還存著一絲僥幸, ”胡宗憲淡淡道:"堅持下去, 一定會有轉機的。”說著話, 他回想起去歲自己病重, 舊友李時珍前來給他看病時, 說過的那番話……

見東翁出神, 鄭先生隻好耐著性子等著,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胡宗憲才回過神來, 問他道:"你怎麽還在這兒?”

"東翁, 還有事情要請示呢。”鄭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從袖中掏出一份清單道:"昨日會上, 您與諸位大人議定了夾攻會剿贛粵‘三巢賊寇攻略。其所需兵糧, 會計房已經連夜算出來了……”

胡宗憲沒有接, 問道:"大概要多少?”

"兵非三十萬, 銀非一百萬兩不可……”鄭先生答道:"這些錢, 朝廷可出不起, 只能我們自己解決。”

胡宗憲問道:"能解決嗎?”

鄭先生低聲道:"東南大地戰火放熄, 藩庫裡能餓死倉鼠。朝廷又已經嚴令罷提編、抑加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咱們也解決不了。”

"就算解決不了, ”對著自己的心腹, 胡宗憲也不必閃爍其詞, 道:"也要讓困難為上所知, 光說不練假把式, 光練不說傻把式, 我們以前就是太傻了。”

"您的意思是……”鄭先生開始怔了一下, 很快反應過來道:"把這些難題推給北京……”

"飯要一口一口吃, 現在當務之急是, ”胡宗憲沒有否認道:"先平息了衢州的動亂。如果久久未決, 難免會像贛粵那邊一樣, 成了氣候, 難以進剿。”說著重重歎口氣道:"廣東地處偏遠, 叛亂的危害尚不大。浙江就不同了, 真出現長時間的叛亂, 會危及社稷的。”

"是。”鄭先生輕聲應下, 又問另一樁事道:"朝廷欽差到了崇明, 便止步不前, 據說是得了病, 離不開島上的溫泉了。”說著偷看一眼大帥的表情, 小聲道:"有不少文武官員, 都派人捎去了禮物, 據說唐汝輯、劉顯、湯克寬等一乾江北文武, 還要親自上島去探視呢。”

胡宗憲默默聽著, 卻不表態。

"東翁, ”見他不說話, 鄭先生又問道:"甭管他裝病還是真病, 我們是不是都要表示表示?”

"表示什麽?”胡宗憲搖頭道:"他什麽都不缺。”說得雖然平淡, 但與那欽差的親密關系, 卻表露無疑。

"東翁, ”鄭先生對胡宗憲的事情知根知底, 有些抱怨道:"沈大人也真是的, 您都難成這樣了, 他還巴巴的趕來捅刀子。”

"唉, 世事難料啊……”胡宗憲歎息道:"拙言是我最好的朋友, 想不到這次, 卻站到了我的對立面上, 也難怪他不願來浙江, 實在是不知在面對我的時候, 如何自處啊。”

聽大帥在這種情況下, 還在為沈默開解, 鄭先生心中一暖, 暗道, 這才是大明首牧的心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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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怎麽辦?”鄭先生問道:"裝作不知?不聞不問?”

那顯然不合適, 胡宗憲低聲道:"這樣吧, 我寫封信給他, 問候一聲。”說著邁步走到書房, 鄭先生趕緊跟上。

到了書房中, 筆墨都是現成的, 但胡宗憲本有滿腹牢騷, 提起筆來卻感覺無從訴說, 他將目光投向窗外, 重新落在那棵臘梅樹上, 卻只見到光禿禿的枝頭, 花瓣已經零落滿地了。

良久良久, 他寫下一首前人詩詞, 端詳一下道:"就把這個寄出去吧。”

鄭先生一看, 只見是陸放翁的《卜算子》:

"驛外斷橋邊, 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 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 只有香如故……”

雖然是他人舊詩, 卻將胡宗憲此時的心境刻畫的淋漓盡致, 鄭先生的雙眼都有些濕潤了, 哽咽道:"部堂, 您受委屈了。”

"我知道你們怎麽想的, 都以為我戀棧權位, 不想撒手, 為此不惜用盡手段。”胡宗憲擱下筆, 自嘲的笑笑道:"我胡宗憲真是這樣的人嗎?”

"在下不敢……”鄭先生連忙道:"誰不知部堂公忠體國, 鞠躬盡瘁, 那些流言都是對您的誤解。”

"無風不起浪。”胡宗憲搖搖頭, 有些頹然道:"你不想, 別人也會這樣想……”說著腰杆一挺, 重新鎮定如山道:"我管不了別人怎麽想, 我只能管得了東南的千萬百姓, 當年我來浙江, 便立下志向, 要還百姓百年安寧, 建流芳百世之功, 現在我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不能這樣前功盡棄了。”

鄭先生動容道:"東翁, 世人不懂您多矣。”

"毀譽由人。”胡宗憲一字一句道:"我自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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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胡宗憲的信時, 沈默正與前來探望的蘇松巡撫唐汝輯, 進行著親密的會談……話說唐狀元來蘇州已經滿三年了, 起初還不太合作, 想要接著嚴世蕃的力量做點什麽, 但後來沈默韁繩拉得緊, 蘇松的商人們又成了氣候, 暗中與他作對, 讓唐汝輯處處碰壁、灰頭土臉, 隻好收斂了起來。

但那時他對沈默, 絕對是不服氣的, 大家都是狀元、我還比你早一科, 而且我還是景王爺的老師, 嚴世蕃的好友, 從哪一頭講都不該受製於沈默之手, 雖然因為把柄在人手裡, 不得不低頭, 但也別指望他能痛快的合作……這從沈默上次來蘇州, 他卻躲出去故意不照面, 便可見一斑。

但世事難料, 皇帝南巡之後, 嚴世蕃的陰謀暴露, 身首異處, 嚴黨分子遭到了最嚴厲的打擊, 然後景王也被勒令就藩, 讓曾經左右逢源的唐狀元, 一下子沒了靠山, 整日裡擔驚受怕, 一有風吹草動, 便嚇得夜不能寐, 都不知多少次夢見, 自己被扒了官服, 扔進詔獄裡去了。

讓他意外的是, 雖然彈劾他的奏章時有出現, 可朝廷並沒有真正追究過, 半年多過去了, 他還好端端的在巡撫的位子上呆著。不過他並不敢松口氣, 因為他知道, 前期的清洗, 主要是針對京官, 地方上的不是逃過了, 而是還不到時候。

而明年又是‘大計之年, 吏部要對所有地方官員進行審查, 顯然是清除異己最好的的機會。從驚恐中稍稍恢復, 唐汝輯知道自救的時候到了, 如果再不行動, 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但以他嚴黨加景王黨的身份, 哪家敢收留他?又有哪家願意收留他?至於說行賄, 唐汝輯一點不愚蠢, 人家想要撈錢的話, 何必將蘇松巡撫這個富得流油的位子, 給個外人坐?直接讓自己人取而代之多好。

‘世事無常這四個字, 唐狀元現在感觸特別深, 原先他在朝中那麽多強援、靠山, 不過一年時間, 竟全都落寞謝幕, 是不是自己也該知趣的退下來呢?

不, 他今年才四十歲, 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還想做一番事業, 證明自己這個狀元, 是貨真價實的呢。

就在彷徨無助、萬般不甘之下, 他終於想起了沈默, 這個與他同樣出身, 又一起共事過, 親密合作過的家夥, 雖然兩人之間有過齟齬, 但畢竟沒撕破臉, 鬧到不可開交過。

雖然不太情願, 但他也承認, 沈默現在就是自己當初的加強版, 既是徐閣老的學生, 又是裕王的老師, 而且還是皇帝的寵臣, 這三重保險讓沈默的地位固若金湯, 誰都得給他三分面子。

為了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 唐汝輯終於放下面子, 帶著厚禮, 來到崇明島上探視沈默。雖然比他早及第三年, 在拜帖上, 他卻用了‘弟汝輯的自稱, 表明了雌伏之心。

好在沈默的態度十分親熱, 不僅親自出迎, 還一口一個‘老兄, 讓他少了幾分尷尬。

沈默又把他請到後山的一處風景絕佳的別墅中, 對著一望無涯的海面, 泡上最好的香茗, 溫言撫慰著他那顆受傷的心。又把當初要挾他的罪證拿出來, 扔到火盆裡燒了。

唐汝輯徹底被感動了, 他端起茶杯, 奉到沈默面前道:"從今往後, 我唐汝輯唯你的馬首是瞻!你讓我幹啥我幹啥!絕沒半句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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