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 胡宗憲已經離開快半個月了, 行到徽州時, 果然上本稱病, 要求在家休養一段時間, 內閣雖然還未批複, 但任誰都明白, 徐閣老巴不得他別來北京呢, 頂多假模假樣的挽留一番, 可最後一定會批準的。
陽春三月, 鶯飛草長, 蘇白兩堤, 桃柳夾岸, 杭州城已到了暖風熏人醉的美好時光。但此刻坐在簽押房中沈就, 卻決計感受不到一絲溫暖一r, 十一一
東南的麻煩不會因為胡宗憲走了而停止, 反唇越演越烈, 大有專1相叢生之勢。
先是衢州那邊, 王本固整天前來催促, 要求他立刻出兵, 剿滅那群暴徒;然後是贛粵三巢叛亂, 廣東巡撫與江西巡撫相互推諉, 節節敗退, 又丟了七八個縣, 眼看三巢便要練成一片, 如果再不著力進剿, 就要成為國中之國了。
再就是糧餉問題, 這幾天時間, 下面人已經理清了帳目, 除了幾乎未遭戰火的湖廣之外, 各省都存在很大的缺口……浙江南直算好些, 最多可以下六成軍餉, 其次是福建, 可以一半, 最慘的就是廣東和江西, 只能下三成。
眼看著距離餉g還有不到半個月, 各地的巡撫全都不敢在本省待了, 都跑到杭州城裡來請求支援, 可別說藩庫無錢, 沈默默是有錢, 也不能給他們呀, 畢竟他這個欽差只是署理東南軍政, 在人看來維持現狀才是題中應有之義。
名不正則言不順, 言不順則事不行, 在等到朝廷正式任命之前, 沈就是不佘輕易趟這趟渾水的, 尤其是最難擺平的錢糧之事, 更是絕對不會染指。
還有一件私事, 柔娘來信說, 若菡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了, 現在情緒不太穩定, 反應很大。
這讓沈就原本還有些埋怨的'劃!”一下子就變成了滿是歉疚和自責, 但公務纏身不能回京, 隻得寫下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 命人加急送到家裡去。
他的心裡一團亂麻, 公務也無法處理, 索性推開堆積如山的卷宗, 找出胡宗憲給的那兩本書, 用心的翻看起來, 胡宗憲說的沒錯, 這兩本書的作者實在是一位軍事理論的大家;甚至在沈就看來, 胡宗憲的評價其實偏低, 他認為此人乃是越時代的奇才。
兩本書中, 《江南經略》共八卷, 每卷又分二子卷。卷一之上為兵務總要;卷一之下為江南內外形勢總考;卷二之上手卷六之下記蘇州、常州、松江、鎮江四府所屬山川險易、城池兵馬, 各附以土寇、要害;卷七上下論戰守事宜, 卷八上下則雜論戰具、戰備, 而終以水利、積儲與蘇松之賦糧。還附有南畿全圖、府州具全圖、江河湖圖海防圖、江防圖、湖防圖、險要圖等地圖, 觀此書便可將東南全貌覽於心中, 使那些關隘地名、山川要害不再只是一個個地名, 而是實實在在的讓你明白其險在哪裡, 要在哪裡, 從而為決策提供有力的支持。
這還是沈就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屋建瓴、細致客觀的東南軍情詳報, 而且他看到, 書中曾對抗倭總結言之:‘哨捕於海中而勿使近岸, 是為上策;拒守於海塘, 海港, 而勿容登泊, 是為中策;若縱之深入, 殘害地方, 當坐罪, 是為下策, 。鮮明的提出了, 對待海上來敵, 上策是‘哨捕於海中”禦敵於海疆之上;中策是, ‘據守於海塘海港, 阻敵於國門之外, 下策才是縱敵深入, 在境內消滅敵軍。
這條抗倭伊始便提出的觀點是正確的, 而且雀合當年官軍, 水師強於倭而路上弱於寇的實際情況, 如果被采用的話, 消滅倭寇的時間將大為縮短, 損失也會大大減小, 效果還會更好。
但當時的總督張經, 卻偏偏采用了下策, 把倭寇放進了內地, 等胡宗憲當權時, 只能費勁九牛二虎之力, 驅逐已經在沿海設立據點的倭寇, 到這兩年才具備了重新殲敵於海洋之上的條件。
更讓沈就如獲至寶的, 是那本』籌海圖編》全書其十三卷, 圖一七三幅, 約二十六萬字, 對於大明沿海地理、武器設施、海防戰略, 都有詳盡的論述, 絕對是劃時代的巨著。
而且在這本書中, 作者提出很多獨到的見解, 不僅為前人所未言, 而且更與沈就所知的現代海權戰略高度吻合, 作者列舉了海防戰略的三大原則, 即所謂禦海洋, 囤海岸, 嚴城守, 。其中最為沈就重視的, 是‘禦海洋, 的碩, 念, 作者認為海防必宜防之於海”主張"哨賊於遠洋, 擊賊於近洋”更讓沈就震驚的, 是第十二卷禦海洋, 作者竟用整整一卷, 來闡述製海權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性。如果沒記錯的話, 西方那位馬漢提出這個概念, 應該是十九世紀末的事情, 比他足足晚了三百年。更可貴的是, 此人不止是這種戰略性眼光絕, 在戰術上也有很深的造詣, 恍如他說‘賊至不能禦之於海, 則海岸之守為緊關第二戰。”便清晰的排述了海岸防禦戰的要素:先要令水師與岸上的6兵相為表裡。以便敵軍登6時實行水6夾攻;並且要在岸上預先設防, 防敵可能登6的要害之處, 並留置部隊以作緊急支援。其目地是‘殲敵於將登而未登岸之時, 。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所說的簡直就是現代反登6戰的要訣。
沈就一邊看一邊認真的做著筆記, 這些天來, 他已經寫了好幾萬字的心得, 越寫就越好奇, 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天才, 能寫出這樣的軍事著述呢?
後來跟府上人一打聽, 原來是胡宗憲的幕友, 一位名叫鄭若曾「號開陽的秀才所著。沈就使命人將他請來, 但府上管家告訴他, 鄭先生和胡宗憲一道北上了。"他還跟著大帥?”沈就軲盧問道。"不是, 鄭先生說是回老家。”管家恭聲道:"搭大帥的順風船而已。"他的故鄉何處?”沈就問道。管家道:"娟像是蘇松一代的, 但具體哪裡, 還真不知道。”
見再問不出什麽來, 沈就讓他退下, 起身走到屋外, 對三尺道:"讓朱五幫著查查那位鄭開陽的情況, 盡快遞上來。”三尺應下, 便快步走了。
沈就站在院子裡, 看著明媚的春光, 深吸下清新的空氣, 頓時感到精神一振, 便聽院門口有人道:"這麽好的天氣, 正走出外踏青的好時節, 大人就別整天呆在屋子裡了。”
沈就轉頭一看, 是一身布衣的唐汝楫, 朝他點頭笑笑道:"你又沒有大兵催命, 為何還賴在杭州不是啊?”
唐汝楫朝他躬身施禮, 恭敬的笑道:"我覺著大人初來乍到「身邊總得有個自己人幫襯著, 這不才沒走嗎?”"哈哈……”沈就笑道:"那我要多謝你了。”"不敢不敢。”唐汝楫笑笑, 故作輕松的問道:"昨日下官給大人送來的那一雙姊妹花, 怎麽今早又被退回來了?”"這個麽……”沈就打個哈哈笑道:"你也知道我的恩師剛剛過世, 雖然公務纏身, 不能為師父居喪, 但禁聲色還是要做到的。”
原來如此, 唐汝楫這才松口氣, 一臉崇敬道:"大人至誠至孝, 實乃下官學習的楷模。”這可不是說說而已, 打生下來就錦衣玉服的唐中丞, 最近也穿起了布衣, 不用說也知道是跟誰學的。
但他可不甘心無功而返, 又殷勤道:"那出去泛舟西湖, 放松一下心情, 總不至於壞了孝道吧?”"那不至於……”沈就搖頭笑笑, 備是再不給面子, 估計唐汝楫就要崩潰了, 於是他點頭剛要答應, 這時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沈就對這聲音顯然不陌生, 朝唐汝槲抱歉的笑道:"估計是北京來的急件。”唐汝楫鬱悶壞了, 心說怎這麽不順呢?
果然見府中的門房, 領著帽插紅翎、風塵仆仆的信使進來, 單膝跪在沈就面前道:"八百裡加急, 請大人簽收。”說著取下背上的包袱, 拿出個土黃色的大信封。
沈就點點頭, 從袖中掏出關絡, 騎縫蓋在那大信封上, 信使便把信皮扯下, 收到懷中, 將裡面真正的信件遞給沈就,
沈就眼看了關防騎縫, 完好無損, 便樣手讓他退下, 這時唐汝輯也知趣道:"下官先去外面走走。”八百裡加急所傳遞的, 定然是軍機大事, 他當然得要回避了。
沈就朝唐汝輯歉意的笑笑, 便轉身進屋用銀鎦金的拆信刀拆開信封, 抽出內裡的信紙展開一看, 乃是內閣的文移, 言到近日連續有鄉籍贛粵的官員上本, 訴說家鄉淪陷於三糶反民之手, 一些官員的親人也被殺鷚。更悲慘的是, 有五位官員慘遭滿門滅絕, 這五人披麻戴孝, 在西苑門外跪哭, 京師震驚, 擾動帝闕, 皇上已經下旨內閣, 不惜一切代價, 剿滅三糶反民, 還贛冬百姓一個安寧。
最後還附有徐閣老的親筆:‘昨已推汝為東南經略, 總領東南軍政, 羊製六省文武, 事畢還朝。任命不日耳『到, 麩汝當務之急, 乃定贛粵總督人選, 籌劃對‘三巢叛軍, 之圍剿, 務必在半年內控制局勢, 一年內基本平息, 否則於吾於汝, 皆大不利矣。”
仔細又讀了兩邊, 確認沒有遺漏的信息了, 沈就便將信收回信封, 鑽進沉重厚實的鐵箱子裡, 這才吩咐道:"請唐大人進來吧。”
唐汝輯再進來時, 見大人端坐在大案後面, 知道是談公事的時候了, 於是恭敬施禮, 然後依命坐在下的花梨木椅子上。
"方才內閣來信”沈就也不再客套, 道:"再次催促要盡快平定三巢叛亂, 但本官對贛粵一帶的情況並不了解, 唐兄可有什麽人選, 能為本官解惑。唐汝輯想了想道:"劉顯好像在廣東那邊擔任過參將, 您可以問問他。就點點頭, 吩咐外面道:"請劉總兵過府說話。”外面自然有人跑去傳令。
趁著這個空當, 唐汝輯小聲道:"大人, 下官倒覺著贛粵那邊是遠處著火, 但近處冒煙其實更危險。”"哦?”沈就問道:"∽冒煙?"是啊”唐汝輯道:"那邊畢竟離得太遠, 鬧得再大也是小, 但眼前這幾樁事兒, 解決不好, 就走了不得的大事件。”, 恍如說……”沈就不動聲色道。, 恍如說, 衢州那邊, 比如說, 軍餉問題……”唐汝輯裝作很坦然道:"再比如說, 各方面總督的人選問題……”
沈就斜看他一眼, 促狹道:"尤其是, 各總人選, 更是重中之重●對吧?”
唐汝輯臉色一紅, 喃喃道:"下官可是一片公心, 現在東南文武還懷念著胡宗憲, 可不大聽大人招呼, 您早點定下各總督人選, 那些新總督必然對您感恩戴德, 幫著您把下面人都壓服了, 這樣大人才能政令通暢, 一呼百應, 好建立不世的功勳。”
"哈哈哈”沈就搖頭笑道="我可不想建立什麽功勳)能將這段日子安穩度過去, 就燒高香了。”說著話鋒一轉, 淡淡道:"不過你說的也對, 我一個人要應付這麽多省區, 確實壓力太大了……”"是時候找人來分擔一下了。
”唐汝輯激動的接話道:"下官覷顏, 毛遂自薦江北總督, 定讓大人不用再操心長江以北。”"呵呵呵……”沈就撫摸著桌上溫潤的和田玉饋紙, 意義不明的笑起來, 讓唐汝輯心虛到不行, 隻好陪著一起乾笑。
好在沈就笑一會也就止住了, 眯眼望著他道:"你想當江北總督?”"有道是舉賢不避親。”唐汝輯拍胸脯道:"當然更不用避自己了。
"好, 有擔當。”沈就笑笑, 卻又低聲道:"不過, 你當巡撫的時候, 戰事已經轉移到江南了, 結果在抗倭中寸功未立, 若是本官把第一個總督給了你, 是不是難以服眾?”"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嗎?”他已經習慣了嚴嵩時期那種一言九鼎的霸道, 卻忘了現在的恩主, 連嚴嵩一半的勢力也沒有。
沈就面上浮起一絲苦笑, 從抽屜中拿出幾封信來, 遞給唐汝輯看道:"你自己看看吧。”
唐汝輯趕緊起身, 雙手接過那些信, 倒退回座位上, 快的瀏覽起來, 只見中有吏部尚書高拱的, 推薦南京兵部侍郎李延為江北總督;還有張居正的, 暗示是徐階讓他寫這封信的, 推薦湖廣巡撫殷正茂為江北總督;甚至還有沈就頂頭上司嚴訥的, 委婉的請他考慮自己的學生6樹德的……還有幾分別人的托請, 不過他已經無心看下去了。
再抬起頭來時, 唐汝輯已是面容愁苦, 嘟囔道:"不就是個破總督嗎?怎麽什麽人都盯上了?”
"這話說的。”沈就啜口清茶道:"江北總督管著南直隸除了南京外的絕大部分, 蘇州、揚州、松江……天下[ 遮天 ]還能找到更富庶的地方嗎?”"大人”唐汝輯巴望著沈就道="您就眼睜睜看著)自家種了多年的莊稼, 轉眼成了別人的園子嗎?”
"當然不行。 ”沈就感覺火候到了, 再打支唐汝輯就要徹底灰心了, 便開始添柴道:"我當讓會盡力保舉你的, 可你得做出點什麽來, 讓那些人都知難而退啊。”"做……做什麽呀?”唐汝輯又不傻, 自然知道不可能輕松過關。"給東南, 給朝廷解決個大難題。”沈就笑眯眯道:"那就沒人能跟你爭了。”
唐汝輯明白了, 艱難道:"您不會想讓我弄銀子吧?”沈就肯定不會指望他打仗評判, 那能做的貢獻, 就是搞銀子了。
"果然不愧是思濟兄。”沈就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道:"我算過手, 東南今年的軍餉差額一共是二百萬兩, 如果你能幫著解決了, 所有人都會承你的情, 要是誰敢跟你搶, 不用我說, 大家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他淹死。”
唐汝輯卻笑不出來道:"一省內的財政尚不通融, 何況是支援外省, 我要是真那麽乾, 非得被本省的文武罵死不可。”
"唉, 不是白給的。”沈就循循善誘道:"他們打借條、算利息, 按照行業拆借二分利給, 且以官府的信譽作保, 保證不因人事變遷而作廢, 這樣總可以了吧?”
暈啊, 真的才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