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征期間，兵部尚書、北平侯段振兼領左候衛大將軍，率部出南蘇攻打高句麗，途中病重，自知不久於人世，乃上表皇帝，認為高句麗人陰險狡詐，必以投降議和等諸多手段阻礙遠征軍攻擊進程，告誡皇帝切莫上當受騙，堅決不與高句麗人談判，堅決不接受們投降，務必以摧毀高句麗之威來震懾北方諸虜。

　段振獻策，今春雨水連綿，即將成災，為確保大軍能在預定時間內渡過遼水展開攻擊，務必督軍急進，不可遲延。渡過遼水後，更要嚴令諸軍星馳速發，水陸俱進，出敵不意，直殺平壤，如此則攻敵不備，必能一鼓而下。平壤是高句麗人首府，是高句麗人根本，只要攻克了平壤，也就摧毀了高句麗人鬥志，失去了信心和勇氣高句麗人無法負隅頑抗，那麽高句麗其余城池也就不攻自破。如果遠征軍未能以最快速度攻克平壤，則必然受阻於遠東雨季，攻擊難度會大大增加，糧草輜重供應也異常艱難，到那時前高句麗人據城堅守，重兵阻擊，後鞍羯人偷襲騷擾，阻截糧，則遠征必將陷入困境。

　東征關系到國祚根本，關系到中土命運，傾盡了國力，為防止出現意外，必須速戰速決，一戰而定，為此段振懇求皇帝和中樞，不要猶豫，不要遲疑，一鼓作氣，直殺平壤，舍此以外，別無上策。

　然而，皇帝和中樞采納段振遺策。

　段振是齊魯人，隸屬山東貴族集團，無論在北周朝還是在本朝，都飽受關隴人遏製。但武於略，真本事，尤其在命運關鍵時刻都做出了正確選擇。在北周朝，是第一權臣大塚宰宇護親信。先帝崛起初期，尉遲炯等權臣舉兵相擊，段振支持先帝，結果為先帝所器重。統一大戰結束後，時為晉王今上鎮戍江左，段振以司馬一職輔佐今上，從此忠誠於今上，為今上奪取皇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今上登基後，以段振為兵部尚書，委以重任

　兵部主要主掌軍事行政權，兵部最高長官做為中樞宰執之一，參與軍事決策。十二衛府大將軍擁統兵權，戰時在皇帝授權下擁軍事指揮權，也參與軍事決策。諸如東征這種重大國事決策，僅靠軍方決策遠遠不夠，中樞其核心成員，比如內史令(內史勝長官)、納言丨下省長官)、尚書台長官及尚書六部長官等等都要參與決策，但具體到東征這一仗怎麽打，卻是軍方決策，參與決策皇帝，尚書台長官和尚書兵部長官，還十二衛府大將軍

　段振做為本朝兵部尚書，雖然位高權重，但在軍事決策中，也僅僅隻一票。當然了，如果在軍方是威名顯赫名將，功勳累累，德高望重，且權勢龐大，門生弟子遍布軍中，比如當初出任尚書令越國公楊素，那麽絕對可以影響甚至決定軍事決策，但可惜是，段振無論在哪一個方面都無法比肩越國公楊素，即便皇帝信任，即便皇帝相信決策是最好，亦無法幫助在軍事決策中做到一言九鼎。

　軍方複雜程度不一定超過政界，但因為軍隊特殊性，它集團利益更為嚴重，虎狼成群，實力強悍，很多時候即便是皇帝，面對這群殺氣騰騰死守自己“地盤”虎狼，亦倍感棘手甚至一籌莫展，所以軍事決策擬製難度非常大，尤其東征牽扯利益太大了，眾多軍方勢力為了爭奪利益不惜大打出手，激烈廝殺，就算是高高在上皇帝，迫於軍方勢力之間合縱連橫，在決策擬製中也不得不妥協讓步。

　東征這一仗怎麽打才能實現中土戰略意圖，從歷史上中土人與高句麗人多次交鋒來看，無非兩個策略，一是威懾，以對實力迫使敵人投降，以最小代價贏得最大利益，這成功范例，外交手段多於戰爭手段;其次是攻擊，以血腥殺戮徹底摧毀敵人，比如西征，最後就演變成了開疆拓土，戰爭手段代替了外交手段。

　若是以外交手段為主，以戰爭手段為輔，實現了東征戰略意圖，那最大功勞就不是軍方，軍方利益受損;反之，若以戰爭為主，以開疆拓土為最終目，那在實現東征戰略意圖同時，軍方也獲得了最大利益，這是軍方最為樂見，但為政界大佬們所抵製，尤其持激進改革立場大佬們，為最大程度削弱軍方對改革影響，始終是不遺余力地遏製和打擊軍方，此次又豈能讓軍方借東征之利而鹹魚翻身?

　然而，如果外交手段難以實現東征戰略意圖，那麽就必須動用武力。若東征以戰爭手段為主，又要采取何種戰術?

　段振拿出計策是“斬首”，飛行千裡，直殺平壤，一戰而定。從歷史上來看，中土人與北方遊牧諸虜作戰方式就是如此，一擊千裡，以殺傷敵人生力量為主要目標。殺光了人和馬，還打什麽打?之所以運用這一戰術，就是因為戰場距離太過遙遠，糧草運輸不便，只能以戰養戰，只能一擊千裡，但這一戰術風險極大，它本質上是孤軍深入，後援，糧草接濟，稍不慎便會陷入對手“誘敵深入”之計而全軍覆沒。

　但此次東征，對於發起者，對於皇帝和以改革派為核心中樞來說，政治目大於軍事意圖，名義上是摧毀高句麗，是建立和完善新國防和外交大戰略，實際上則是以無上武功來加強皇帝和中樞權威，以強悍權威來打擊和削弱保守派，加速改革進程，所以東征只能贏不能輸。皇帝和中樞迫於這一政治背景，迫於東征必須勝利，那麽在東征軍事策略上就必然以“穩妥”為主旨，穩扎穩打，步步為營，確保不出現任何意外。

　開皇末年先帝曾征伐高句麗，水師因風暴而葬身大海，陸路大軍因糧草不繼而延誤戰機，不得不撤，遠征軍尚未進入高句麗便以失敗而告終。這次東征吸取了教訓丨做足了準備工作，傾盡了國力，其根本意圖就是要確保勝利。因為要確保勝利，軍事策略上就必然求穩，既然一心求穩，那麽段振“斬首”戰術當然不會得到皇帝和中樞認同。既然皇帝和以改革派為核心中樞都不能認同段振策略，那麽可想而知，在博弈空前激烈軍事決策擬製過程中，段振這一風險極大策略理所當然被否決了。

　段振策略被否決了，人也隨之離開了中樞，這從段振以左候衛大將軍身份到前線統軍就能看出來。是兵部尚書，是決策層核心成員之一，無論是國事決策還是軍事決策，意見都非常重要，但是，皇帝和中樞為了確保東征期間，決策層以一個“聲音”說，暫時“驅逐”了。

　段振顯然很固執，堅持己見，甚至在臨終表奏中都動搖和放棄自己主見。段振寧折不彎性格，或許也是被皇帝和中樞臨時“逐出”決策層重要原因之一，存在肯定會增加決策層矛盾和衝突，這顯然不利於東征。

　然而，戰爭進程卻如段振所料，從強渡遼水開始，遠征軍就事事不順，厄運連連，尤其十二大衛府大將軍之一，皇帝在軍方絕對親信，江左名將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戰死遼水，更是給此次東征蒙上了一層陰影。

　麥鐵杖死，源於浮橋搭建工作非常不順利，而浮橋之所以搭建受阻，則源於遼水暴漲，而遼水暴漲是因為春雨連綿成災。段振在遺策中已經預料到遼水要暴漲，攻擊難度會增加，所以告誡皇帝，行軍速度一定要快，渡河時間越早對遠征軍就越利，但各路大軍行軍速度快慢不一，錯過了最佳渡河時機，以致於東征初戰不利。遼水是順利渡過去了，遠征軍士氣卻因為麥鐵杖死而遭到了迎頭一擊。

　接下來更糟糕，一座遼東城，兩個多月都沒打下來，徹底延誤了戰爭進程

　遠征軍之所以遲遲未能攻克遼東城，首當其衝就是決策上錯誤。決策層總是試圖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總是打算以強大武力來迫使高句麗人無條件投降，總是以戰爭手段來實現東征戰略意圖決心。高句麗人確害怕了，要投降，使者紛至遝來，天天談判，天天議和，然後談判破裂，遠征軍再打，然後再談判，如此反覆，結果時間耽誤了，遠征軍士氣低迷了，城池當然打不下來。

　決策層這種做法，讓遠征軍將士們都知皇帝和中樞在虛張聲勢，實際上根本就以武力摧毀高句麗人意思，也就是說東征即便勝利了，也是決策層外交手段運用得好，功勞主要是政界大佬們，們吃肉，軍方最多喝點湯。可想而知，這對遠征軍將士們士氣打擊多大。

　戰局發展又被段振說中了。高句麗人陰險狡詐，以投降談判來拖延時間，皇帝和中樞中計了，雖然六月十一日皇帝在遼東城南戰場上怒氣衝天，軍方統帥們罵得狗血淋頭，但軍方統帥們同樣在心裡也皇帝和中樞罵得狗血淋頭。這是決策錯誤，與軍方無關，如果當初決心以武力摧毀高句麗人，渡過遼水後堅決拒絕高句麗人投降談判，一路攻城拔寨，直殺平壤，何以會陷入今天被動局面?現在雨季來了，高句麗境內大小河流即將暴漲，遠征軍能夠實施攻擊時間所剩無幾，除非出現奇跡，否則從軍事角度來說，今年攻克平壤滅亡高句麗可能性已經了，只等待來年了。

　皇帝和中樞迅速做出了新決策，拒絕高句麗人投降，堅決以武力摧毀高句麗。

　皇帝和中樞命令軍方馬上根據這一決策，擬製出新攻擊策略，要求軍方必須在冬天來臨前攻克平壤，滅亡高句麗，贏得東征勝利。

　決策層態度轉變，是軍方願意看到，這符合軍方利益，但決策層態度轉變力度太大，由之前一味求穩，轉為現在行險一搏，讓軍方倍感不安。

　在商討攻擊策略過程中，尚書右丞劉士龍，兵部侍郎斛斯政、明雅等中樞官員，理所當然服從皇帝和中樞決策，決意在冬天來臨前結束戰爭，如此一來段振一擊千裡“斬首”遺策，就成為首選之計，但右翊衛大將軍於仲、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左候衛將軍趙孝才、左武衛將軍崔弘升等一大幫軍方大佬持反對意見，因為當前戰局已不具備實施段振遺策條件，如果不顧實際，非要實施這一計策，必敗北之危，所以現在“求穩”反而是軍方。

　於仲等統帥建議，穩扎穩打，步步為營，先攻克遼東城，再在雨季結束後攻克高句麗中部重鎮烏骨城，然後在冬天來臨前陳兵鴨綠水。此計好處顯而易見，陳兵鴨綠水，可確保來年春天遠征軍以對優勢拿下平壤，而高句麗人在亡國重壓和財賦窮竭雙重打擊下可能無條件投降，如此一來，如果因為東征時間延長導致國內政治危機日益嚴重，皇帝和中樞亦可接受高句麗人投降，政界大佬和軍方大佬平分東征之功，大家凱旋而歸，皆大歡喜。

　但此時此刻，皇帝和以改革派為核心中樞，已經從東都政局和國內局勢變化中看到了危機。如果東征拖延到明年，東征戰場必將完全受製於國內財賦和國內政局，不論財賦難以為繼還是政局動蕩，都將給東征以致命一擊，所以東征今年必須結束，必須速戰速決，遠征軍必須在攻擊策略上冒險一些，哪怕為此付出相當代價也是值得。

　關鍵時刻，支持皇帝和中樞，或者不敢也不願得罪皇帝和中樞，在軍方持中立立場左翊衛大將軍宇述、右武衛大將軍李景、右候衛大將軍衛升、右翊衛將軍薛世雄等軍方統帥，反覆權衡了利弊，又綜合考慮了戰局之後，決定“變通”一下，先殺到平壤，與來護兒和周法尚水師會合，聯手攻打平壤，絕對遵從和執行皇帝與中樞決策，但攻擊時間肯定不夠了，糧草輜重肯定也供應不上，到那時皇帝和中樞也隻下令撤退，退守鴨綠水，如此也就達到了軍方意圖。

　於是，段振遺策在錯誤時間錯誤地點錯誤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