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賢殿，乃是南楚文臣們的辦公之所。此時天色已暮，官員們大都已經回家，唯獨禮部尚書端木文仍留在殿內。在南楚的六部尚書之中，吏、工、兵、戶、刑五部皆由士族之人把持，端木文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子弟，稱得上是個異數，究其原因不僅是因為他的能力出眾，也是由於一段過往歷史。

　　六十年前，吳國大將軍孫知浩平定了吳國內亂，聲望地位如日中天，他逼迫吳帝陳燃為其加九錫，晉升為楚王，越二年，又在向陳燃許諾保其一生榮華富貴的前提下，逼其退位，改元開平，是為後來的楚太祖。

　　真正說來，陳燃是個冤大頭，因為他繼位才不到半年，只因其祖父吳道宗一心求道煉丹，其父吳僖宗又玩物喪志，導致政權紊亂，各大世家沒了約束，便肆無忌憚地兼並土地，在加上些許天災人禍，各地民眾群起造反，最終惡性循環，讓一些世家大族以為有機可乘，也紛紛傭兵自立，烽煙此起彼伏，到他手上時已然積重難返，最後只能便宜了掌握兵馬大權的孫知浩以及他背後的孫氏家族。

　　然而究其個人來講，陳燃不僅聰慧明達，性格沉著穩重，待人接物亦是不俗，這一點便深受孫知浩忌憚。更要命的是，孫知浩登基時已年過半百，由於連年征戰，加上自己也縱情聲色，身體早有不適，他唯恐自己大限將至，而他生的又大都是女兒，唯一的兒子孫景年方十五，且資質平平，相反陳燃年方二十四，正值青壯，孫知浩生怕自己死後，孫景不敵陳燃，使得陳燃東山再起，光複吳國，到時候不僅孫家活人統統遭殃，估計他自己也要被拉出來鞭屍不可。故此孫知浩自食諾言，在登基後的第二年便讓人給陳燃送去了一杯毒酒，事後對外宣稱陳燃是染疾而終，為了掩蓋真相，他還做了一場痛哭陳燃英年早逝的好戲，並追封其為吳哀帝。

　　心事雖了，卻有後患。孫知浩在稱帝的道路上，不管是士族還是庶民，都曾為他出了不少力，然而他自身出身於士族，對待這兩方的態度其實截然不同，這在他登基之後漸漸變得十分明顯，對於士族，他施行拉攏，給予種種特權，對於庶民，他則有些輕賤，還過河拆橋，特別是對於一些相助過他的綠林人士，他更是大肆屠殺(屠龍會便是其中之一，因其宗旨太過明顯，而被孫知浩首當其衝地殺戮)。最終，不僅使得綠林中人仇視他，連普通庶民也對他觀感不佳，後來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民間紛紛傳言他毒殺了陳燃，一時間便有人打著為陳燃復仇的旗號，聚集了許多留戀前朝以及同情陳燃之人，聲勢極為浩大，孫知浩廢了九年二虎之力才鎮壓了叛亂。

　　經此教訓，孫知浩不得不重新重視起庶民的力量，為了穩固政權，他做了不少緩和矛盾的舉措，其中之一便是恢復科舉，而科舉乃是前朝吳世宗所創(真實歷史上科舉是隋煬帝所創，所以小說裡純屬瞎掰，大家不必當真)，此舉不僅從法理上再次證明楚國是吳國的正統延續，也在現實中給了庶民一條晉身之階，人有了希望才不容易走極端，而且這也算抑製了士族的獨大，可謂一舉多得。

　　而端木文便是孫知浩恢復科舉後的楚國第一位狀元，開平三年，當年端木文年僅十八，在殿試中被孫知浩欽點為狀元。由於端木文出身於庶民，孫知浩此舉也有千金買馬骨之意，但是他後來也確實因自身才華和人品出眾而得到孫知浩的真心賞識，又因其相貌不俗，孫知浩還將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盈安公主尚給了他，使他成為了當朝駙馬，可謂榮光一時。

　　隨著時光的沉澱，此時的端木文已不再是當年的翩翩佳少年，今年他已七十有八，是一名白發蒼蒼的古稀老人，只是精神還是很好，面色甚至有些紅潤，可謂鶴發童顏。

　　正當端木文閉目養神之際，一名紅袍官員走進殿內，恭恭敬敬地道:“老師，我們挑選出了前二甲的卷宗，名次有些難定，還得請您過目！”

　　端木文聞言，輕輕地睜開了眼睛，微笑道:“允銘，我早已向陛下言明，此次科舉的卷宗由你全權負責審閱，名次也由你全權定奪，我只需看個結果。”

　　紅袍官員名叫盧允銘，是端木文的弟子，亦是明宗年間的狀元，現今身居翰林學士之職，在南楚文壇的地位僅次於端木文這個文壇之首。此時他卻頗有些慚愧道:“老師，前二甲的實力不相伯仲，其文采學識並不亞於學生，學生真的有些難以決斷！”

　　聽盧允銘這麽一說，端木文頗感驚訝:“有此等事?那你把二人的卷宗拿給我看看！”

　　盧允銘早有準備，立即捧過二人的卷宗遞給了端木文，端木文接過卷宗後，取出其中的答卷仔細端詳了起來。

　　端木文先輪流看過二人的經義答卷，他看得很仔細，且不時地放出一些讚歎，最終下結論道:“這二人的經義滴水不漏，看起來早已對之融會貫通，可謂打成平手！”

　　盧允銘點了點頭，表示深以為然。

　　端木文的興致也提了起來，他接著看起二人的詩賦，在此過程中，他多次拍手稱讚，最後他大喜道:“這二人詩賦之風格各有所長，一個婉約，一個豪放，但皆已成極致，此等文采就連為師當年也有所不如啊！”說罷，他有些興奮地拿起其中一人的策問開始過目，一開始他的神情有些平淡，到後來卻突然面露喜色道:“難得難得！”

　　直至看完，他才道:“此人前面還停留在淺表，過多論及兒女之情，略顯下乘，幸好他後面有所醒悟，引申至求聖之道。仔細想來，士子們大多是年輕人，此舉情有可原，總體看來瑕不掩瑜！甚好甚好！”

　　盧允銘在一旁含笑道:“此人之言不僅合聖人之道，也合老師之意啊！”

　　端木文不禁哈哈大笑，他又拿起另一人的策問，道:“我來看看此人又作何主張。”

　　直到燈油耗了大半，端木文將手中策問足足看了三遍後，徑直起身道:“此人論及求賢，膽子卻是不小，竟敢針砭朝廷的取士之道！”

　　勤政殿，孫靈文給端木文賜了座，並認真地聽著他的描述。

　　“‘官吏十分，士族佔其七’是當年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即使經由科舉，最終錄用也是按照這一比例來分配，我大楚開國以來，從未有人敢質疑這一規矩。然而此人認為，當年太祖立國，為了尋求士族的支持，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妥協。而且當年江南正值戰亂，寒門子弟失於溫飽，多數目不識丁，唯有士族子弟能讀書，故人才大多出於士族，所以這項規矩在當時來說是為可取。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大楚承平已久，寒門子弟中讀書人很多，能力出眾者亦不在少數，這項規矩使得他們難以出頭，加劇了士族和寒門的貴賤之別，長此以往，寒門子弟勢必離心離德。他說戰國之初本魏最強，因用不了一個衛鞅，使得衛鞅赴秦變法，導致魏秦之間強弱逆勢，還奠定了秦一統六國之根基。而今寒門之中人才眾多，未必出不了第二個衛鞅，若我大楚不能給其一個公平的出頭機會，使其被他國所用，到時候實非國家之福。”

　　孫靈文淡淡一笑:“此人的文章朕也看了，文采確實斐然，只是寫的有些危言聳聽了。”

　　端木文正色道:“唯才是舉， www.uukanshu.net 公平取士才是國家長盛之道，微臣認為此人絕非妄言。”

　　孫靈文沉默了片刻，無奈道:“這項規矩是太祖皇帝所立，也是太祖皇帝與士族之間的一項契約，以明宗皇帝之威，當年都未敢變革，而今士族更是根深蒂固，朕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端木文道:“可是事情拖得越久，再想變革就越加難了啊！”

　　孫靈文一笑道:“其實這也稱不得什麽心腹之疾，士族與我大楚終究還是同心同德的。朕在位時遇不到變革之契機，不如交給後來人，興許到那時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端木文深深地看了眼孫靈文，孫靈文有些心虛地偏過頭去，隻好轉移話題道:“對了，老大人心中是否已有狀元之選?”

　　端木文聽罷，隻好點頭道:“微臣心中的狀元之選便是此人！”

　　孫靈文眼睛不由地眨了眨道:“可是另一人的策問不是更合老大人的心意嗎?”

　　端木文沉默了片刻，正色道:“取士之道，重在公平，不在於個人之喜好。而且經微臣細細再品，發現另一人之文章雖寫求聖之道，可辭藻過於華麗，空洞多於務實，為寫而寫，實無一句肺腑之言。而此人的文章則不同，文采足卻又不過多追求，又是字字肺腑，句句珠璣，針針見血。二人相較，高下立判也！”

　　孫靈文聽的有些啞然，竟找不到一句反駁之詞，最後只能在心中歎氣道:“駿兒啊駿兒，為父無能為力了，之前為父向你透露端木大人之喜好，原以為以你之才必能如願，可誰能料到是這般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