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獵亂香自踟躕,烈焰燼,層浪凌。 過盡行雲,猶自與誰居。
朱雀香殞焚心築,意平平,話區區。
霜劍風刀,執著幽蘭操。
不似少年山頭雪,笛意釋,恨難銷。
——《北溟史詩·昭仁皇后記》
“蘭兒——”主上淒厲的呼喊起來,那聲音無限悲涼,高懸在鵬城最高的地方,如鶴嘯九天一般。
只見他閃電似用生命一般撲向墜下的皇后娘娘,卻隻抓住她衣闕的一角繡帕,侍衛們紛紛衝上攔住了他,而他卻一把跌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一般,抽泣起來。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見到帝王的眼淚。然而,我竟心中酸楚,有種欲一同落淚的莫名感受。
朱雀台上皇后娘娘最後的身姿我至今猶然銘記:
她那驚鵠半翻髻上的累絲雙鸞銜壽果步搖金簪在風雨摧殘中狼狽不堪,釵鬟松垂,而發絲臨風和素顏蒼白竟有一種淒豔詭異的美,
鏤金絲鈕牡丹花紋後袍臨風揮出一抹絢爛弧度,裹著大皇子披著黃金戰甲的屍身,卻如若一個母親裹著一個嬰兒一般,溫存悲摯的刹那翻身墜下樓台而去。
如若一隻周身浴火奔襲極樂的鳳凰,在散發著周身淒迷的美麗和攝人的最後一抹血一般如泣如訴的風采之後,隕落台下泥濘,葳蕤蛾眉成豔骨,芳魂渺渺屏風去。
主上捧著抓下的最後半片衣闕,像個孩子一樣悲泣起來,那哭聲嚶嚶嗡嗡,抽泣如若一個孩子,卻讓人無法不為之動容。
此時的他似乎不再是一個萬千仰慕的主君,不再是一個曾經追敵千裡,身負六箭而猶自悍勇,斬將奪旗如若尋常,歷經滄海桑田,沙場白骨,朝堂暗算的當世英雄,而只是一個失去了此生摯愛的尋常男子。
然而,這抹動人的柔情卻讓他格外可憐可愛。
此時,所有過去所知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因為愛,因為義氣,他留下別人的孩子,給予尊貴的身份,留下別人的愛人,給予至高的地位,可依舊一生未能得到這份感情。
因為愛,因為不舍,他選擇去愛一個愛自己的,卻與對方類似的女子,與之融入一生的感情。
但是,或許一個男人的一生,只能那樣純純粹粹的愛過一個女人吧?這方面,我並沒有什麽滄桑悲情的經驗,也願此生不要有這種體驗才好。
此時我還不知道,接下來幾個月的一切處置中,方均誠用他的行為,將這種愛,充分的演繹,以致於此番之後,直至他去世前的歲月裡,宋貴妃娘娘都未曾原諒他,不願再與他如若從前。
他遮掩了皇后與大皇子的煽動農民軍起義,焚毀鵬城重要建築三百多座,導致禁衛軍和火器營以及前來救援的將士兩萬三千余人喪生的罪惡。
下令厚葬何皇后和大皇子,享有一切哀榮,追為昭仁皇后——
這或許於世事無足重輕,也算得安然撫慰那些惶惑的曾與大皇子勾連的鄉紳之心,可是,對宋貴妃娘娘一片真摯的愛戀之心,這何嘗不是一種殘忍的孽債呢?
如今想來,一生一世一雙人,隻願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移,於男人女人,或許,才都是真正的好事。簡單,也便是這世界上最奢侈的美好吧。
……
待我回過神,看了看身旁也已然攀上朱雀樓台,瘦骨俊逸,臉色惶惑傷感的曹欽,忽而悠悠輕聲一歎“其實,你並不合適做一個羅倭忍者的,你更像一個羅倭的士大夫貴族,
而不像一個武士啊” 不出所料的,他對我這句由衷之語表現了無比的鄙視神色,而後也輕聲道“若沒有我出面密,若沒有我信誘大皇子,他怎會攜著農民軍領袖入了東北面的埋伏圈,又怎會被人溺死的呢?
莫非你真當大皇子那般無用,會自己溺死於河中?”
我沒有再說什麽,就靜靜看著台上,卻聽到曹欽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既然如此相愛,卻要如此別扭,還不若新越禮教森嚴,隻憑命運而不做情感的好。”
這言辭間頗有唏噓之意,我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輕輕吟道:
“最是人間留不住,花辭碧樹長歎息,年年繁華遊子頌,歲歲花落吟成愁。松柏喬木摧為炭,可堪滄海成桑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何人對月風。紅顏老卻平生事,白頭亂發夕如夢。朱雀樓台燼火海,風煙盡燃鳳凰閣。”
說話間,主上跌跌撞撞下了朱雀台,神思不屬,衣衫凌亂,身邊宦官侍衛齊齊格擋。
長公主從另一側扶了耿嬤嬤過來,先命盛錚送秦義將軍下去休養傷勢,又讓秦瓊前去城樓換防禮親王及其胞弟——主上的八皇子睿親王方轍。
葉成籌將軍被派去安排四處排查房舍,確保沒有漏網之魚和打掃處理後續剿滅事宜。
隨後,她轉頭看見了我和身邊的曹欽,略略皺眉,忽而說道“你二人去排查城中重點要害,務必嚴密,入夜時我派人南門接應。”
“是”我們兩人一同說道。
而我因為被和曹欽放在一處,並成為“你們”而心中頗有幾分不悅,當時我畢竟年輕,被和一個倭人論為同類感到頗為羞恥。
然而於長公主和曹欽這般慣見了天下風雨的人,其實卻完全無所謂同類,隻意得同利害共進退,會得同情同理之心,所以竟無人覺察我這點小心思。
我與曹欽和身後十四個禁衛軍被編做一隊,一同城中重點排查各個達官貴胄府邸,及所在胡同街巷周邊的民宅院落和可疑人物,藏身的農民軍賊寇被一一翻查出來射殺,
如若血洗一般,然而我心下也明白,如若此刻排查不嚴,那便是給今後北溟鵬城居民安穩留下隱患,而曹欽更是手起刀落,全然不似他的外表那般羸弱不堪,文弱書生。
想必殺伐之事,在羅倭是更為常見吧。曹欽似乎想通了什麽一般,竟不時想與我聊上幾句,因著周圍禁衛軍皆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隻道他乃是叛變了皇后娘娘和大皇子投誠的重臣,
對他也頗為和睦尊重,而我卻不然,羅倭在新越的種種嗜血殘殺較之在北溟內陸並未留下什麽印象而論,要讓人刻骨的多,我一時半會兒難以轉圜態度,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是指揮著禁衛軍一家家排查,沿路清點傷亡,以備後續。
而曹欽則咳咳喘喘,嬌怯不勝,搖搖晃晃的一時殺人一時過來點評兩句“雖是一時壓下了農民軍,終歸付相公還是要好好處理此番個中矛盾的,畢竟施政到平頭小民那裡,
無論何等仁政,終能生出許多禍患。這便是你們北溟也好,新越也罷,最大的難治之處,人口眾多,思想參差不齊,而刁鑽鑽營之心思,則由上而下蛀蟲漏洞,難以勝數”
又或是“雖是廢了封妻蔭子之製,然而軍中,官商中,世襲如故,父子相襲,兄終弟及,高門大戶,五祖之內血親通婚聯姻,一個個皆成圈子同氣連枝,共同進退,水潑不進,針扎不入,牢固同盟。
雖則軍士以招募為主,官員亦有科考舉業,但中上級將帥官員,卻並無多少改變,脫不出新越千年來的篥臼。所以雖則說北溟與新越形式各異,而其內在本質卻並無多少差異”
我起初並未理會,然細細思忖,又似乎有他的道理,便也隨著他探討起來,竟覺得獲益良多,看向眼前這個身份乃是敵國忍者,而身量病弱不堪的人,卻散發出極大的生命張力,在主導我的思考,我也是醉了。
隻回說“你不覺得你的轉變有些太突然麽?什麽時候你又對我北溟憂國憂民起來?”
他揮手指揮禁衛軍去排查大戶人家的暗格等等之處,邊對我說道:
“我想,或許一時間,我們不一定是北溟的敵人呢。此時畢竟北政所夫人和德川將軍正面臨權位爭鬥,而我羅倭所以千年來不斷侵犯,也無非是我國諸島火山地震頻發,
即便以大和之魂一力振興,植被遍布荒山,人們做事勤勉認真,但終得圖得更廣闊安穩之地,以安國民,至於究竟是佔據何處,也無非是何處弱小,我們便攻伐罷了。
我們倭人,歷來隻敬佩能打敗我們的人,所以你之前所言,澱姬會記恨秀康將軍之語,那確是以你北溟人之心,而度我聖羅人之腹了。”
我見他竟以如此霽月清風的姿態,犀利果決的自信,卻說出如此言辭,竟讓我無言以對。
隻得回他一句“好,我們看不懂你們倭人之心,愛上人家的媽媽娶不到就去娶人家女兒,還有你,愛上自己的姨母,還絕後自己的姨夫,這都是何等體統?”
“體統為何?還不是人所定製,傳承而已。”他淡然無所謂的笑道。
“我們倭人便是如此,如若新越中古盛唐,唐明皇和自己的兒媳婦成就千古佳話長恨一詞,清平成調,而白居易先生還不是娶了自己的姨母,唐太宗還手刃了自己的兄弟,
又如何,還不是如今你們新越也好,北溟也罷,心心念念不忘稱頌的漢唐盛世?所謂體統,不過是自我束縛,僵化思路之說,我聖羅武士,從不知此道。”
我饒是個有涵養的,也被他再三戳弄,鬧的沉下臉來,道“曹欽,你搞清楚你還是我們手中可能處決的羅倭諜探,能少得瑟少得瑟,你們羅倭一貫推重謹慎謙卑的姿態,
因為這種姿態最容易避開禍患,招來好感,而你——你們沒有體統,那你尊重你們的傳統!哼。”
想必那時我的神態,在曹欽眼裡,定是個孩子而已,他登時哈哈大笑道“我想,你們長公主不會殺我的。我倒覺得,沒準她會派我去新越吧。咦,下一家是付邵的相府了”
說完,他也不和我多說,徑自咳喘著大步前行,諸多完全違和的形態在他的身上竟然毫無違和的存在,而我,心中竟並不反感他的說法,只是對他的殘忍實在忌憚和恐懼吧。
待進了相府,邢秋燕已然和管家迎上來,拉著我左看右看,噓寒問暖。又說付邵已然提前安置出去,農民軍並未攻入相府,家將府兵奮勇雲雲,說話間已然搜羅了幾間屋子,
曹欽又拿起家中人事財務簿冊翻看,清點人員,待確認無誤,方才出去走向另一家。邢秋燕送到門口,待曹欽略略走遠,我方輕聲問向邢秋燕道“我外公府上縹緲、娉婷,那兩個丫頭呢?”
邢秋燕也左右掠一看後,牽了我手與我輕聲道“我正思忖何時同你說這話呢,那新越的宇文琛將軍前幾天趁亂闖到府上討要這兩個婢子,
我說人不在,他便不肯走,那時外面戰的漫天烽火,哪家不是緊閉家門生恐亂軍入戶洗劫,怕的夜不能寐呢,我見他年輕魯莽,便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這兩個婢子又未上簿冊,我也便不做得罪,讓他把人帶走了,你可是不允?”
我看了看邢秋燕,心中有的東西升騰起來,隨即落下去,隻淡淡笑道“怎麽會,不過兩個婢女,送便送了。”
邢秋燕面上,仍是那般誇張的笑容。
我回身跟著漸漸走遠,算著時辰差不多了,便打算去長公主那邊前,先前去秦義將軍府上探望一下未來嶽父大人傷勢,至於宇文琛這小子葫蘆裡賣什麽藥,待使者們一切安頓妥當,送別時再問不遲。
心下思忖定了,便和曹欽等人告了辭,向秦將軍府上而去。宇治運河與汲河交界一帶,原本是北溟最為風雨富庶之地,如今經此變亂,因此帶地界上有一反覆爭奪之糧倉和軍械司,
此二處戰鬥十分激烈,不斷爭奪,據禁衛軍們說,此處北溟禁衛軍幾十人中一戰下來隻存一二人,幾天幾夜皆是雙方兵將能夠聽到彼此隊伍言辭呼吸之切近,彼此白刃格鬥多場,火器對擊無數,
所以周邊毀壞十分嚴重,秦將軍府上連大門和牆垣都被火繩彈擊的如若斷壁殘垣,更不若附近民居民宅了,卷入戰火中喪生之人亦不是少數。
諸多宅子仍舊火光洶洶,而闔家遭遇屠戮,院牆變為據點的也並非鮮見。兼之此處因沿河而做道路,並非相府那邊宅子門前皆是寬闊大街,而是百轉千回,小巷重重,極易設伏。
故而一道此處,便見滿眼橫屍累累於街巷,血色盡燃,慘不忍視,我想到那罪魁禍首曹欽,竟可以大言不慚的留住性命,而如此多無辜百姓將士,卻慘遭橫死,心中升騰起陣陣說不出的難過。
扣了門後不久,秦瓊便出來迎了我進去,說是秦義將軍傷勢甚重,還未蘇醒,我與他又說了說街巷情境,兩人都是長籲短歎,複又說起秦清,才稍稍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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