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白馬古刹乃是中元北溟建國節時人流極旺之地,因北溟人中無論平民或是富商,大都信仰大乘佛教,捐了不少銀錢,朝廷也偶爾出面扶植賜建寺院僧舍。 而其間供奉的僧人們有土地和各種特權,與上層人物關系亦是盤根錯節,至於佛心佛性和商業利益之間如何轉圜,那些得道高僧們大約自有其辦法,便也不是我輩中人可以思忖的事情。
如若現在這間寶光寺,便是一個擁有大批農田莊園,院落法器,佛經佛場皆可出租,出外做法事亦有利潤,更兼長年放貸,名不見經傳的富貴處所。
隨禮親王匆匆掠過長廊,一路行來,見得許多傳世名畫懸於兩側,其中的《妖梅謫仙》與《雲界奔馬》二圖,更是罕見佳作,布局天成,氣韻古雅,神思俊逸,
落筆無痕,著墨剔透,變幻於簡單和複雜的濃墨細點之間,高華設色,栩栩如生,讓人過目難忘,如若置身室外仙界。
而此時,這白馬寺一帶,便是北溟諸多權貴避禍,火器營城外營房隱逸所在。自然,長公主也便在此處了。
待我見到長公主時,見她正背對我們前來的方向,穿著一身淺藍色羅綺長裙,挽著圓鬢。
許是有些操勞之故,額間帶著精巧的昭君套,蜂腰盈盈,婷婷而坐,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面前棋盤上正輕敲,我凝神數著,大約七上八下之數,便一停頓。
見我們來了,不讓行禮,不由分說,便讓我們坐下,遞給我兩本帳簿。
我仔細看去,其中一本乃是歷年來大皇子和皇后一方勢力在采辦火器方面的數目。
而另一本乃是國家相關采買的具體數據。待我仔細凝神各自對照看去,不斷記憶估算之後,我也甚為心驚,道“這麽說來,如今對方手裡,竟有這麽多的火器?”
“哎,”長公主撫了撫頭,有些憔悴道“我們只顧堤防對方自己的采買存蓄量,漏掉了他們趁著為國家采買時,給自己順便留下的那一份。
國家只要有差事讓他們的人去采買,本采買一百隻火銃,他們便采買一百五十支,然後將那五十支,變成了自己暗處的火器,昨日遭遇的農民軍火力甚為強悍,
竟與禁衛軍火器營打個平手,連朱雀樓台都叫那幫被煽動的農人上去燒殺搶掠一番,幸而我早做了些防備,才得脫身。昨天讓你帶使者們前去鳳凰閣,可有什麽異象?”
“回長公主,”我起身行了禮,拱手道“不出長公主所料,傅介並未跟隨前往,應當此番火燒鳳凰閣,行刺使者之事,與大皇子一方勢力脫不了關系。”
“新越那邊呢?”長公主用那剔透的眼神看過來,我有些黯然,隻得道“新越或也有人事先對此事有所知曉,有刺奸密諜之嫌,然而究竟是何人,末將不敢妄言。
未知如今戰事如何,主上可好,可有末將可以效力之處,定當萬死不辭。”我想著,長公主此番叫我前來,定不是隻讓我看看帳本這麽簡單,應是有事要差我,不若我自己提出更好。
“哎,”長公主悠悠看向了天邊,道“主上不肯置身事外,一直在帶領各路禁衛軍,攜火器營,在城中巷戰,
然而我們未曾料到對方對火器的暗下手筆,所鋪排的火器營內外軍隊協同,仍然未能全然將戰局導入有利於我一方,也是因農民軍於巷戰一事頗有不俗,靈活機變之故。”
“也怪我自己,”長公主依舊望著天空,帶著一種決絕的聲音道“為了引出大皇子和皇后背後的勢力,
我沒有做什麽阻止,順水推舟的讓他們將靖親王與寧親王同時調出了京城, 我想著,他們既然自知無望順利即位,必定要抓住我北溟正與羅倭交戰這個空子謀事,便想著引蛇出洞,一網打盡,未料到…哎……”
“長公主不必自責”我真誠看過她的面龐,緩緩道“智者千慮,仍或有一失,然而已然千慮,縱然有失,必不至毫無防備。長公主可有良策驅遣,吩咐末將便是。”
“好,”長公主終於站起身來,道“和你一同回來前往協助改建水師護航鏢隊的秦瓊將軍,此番所在不遠,我便命你即刻奔赴秦瓊將軍處,調水師戰將,
前來增援,具體增援方案,請秦瓊將軍與付將軍自定。此乃令牌,聯絡花仗與印信密旨。”
我趕忙肅容接下,“只是公主交待曹欽之事,又當若何呢?”
長公主抬眼看了看我,歎了口氣,道“事有輕重緩急,如此,你前去調集秦將軍處人馬,我另著人前去誘捕曹欽——至於勸降之事,你可有十足把握?”
“末將不敢說十足,但是應有些把握。”我忽想起秦義與我的地圖與藥水,便趕忙從懷中掏出,遞了過去,道“前往陰山密林處極易迷失,又有瘴氣,此二物或有用處。”
長公主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東西,笑了,道“地圖我收著就是,那藥水你難道不必用的?”
我想了想,便領了命,把藥水收了起來,又向禮親王討了戰馬糧食與火器箭矢,一並背在馬上,驅馬狂奔而去。
雖則知道這般重要之事,長公主定然不會只派我一人送信,然而不論幾路信使,都是事關重大,我片刻不敢耽擱,隻不斷整合頭腦之中的線路,尋找最為隱蔽迅速之途徑,前往秦瓊所在嘉谷城求援。
鵬城那邊的方向傳來的金鼓槍箭聲一刻未曾停歇,更偶爾匯入了偶爾一聲滾滾炮聲。
嘉谷城離鵬城並不算遠,走水陸更為平順,因嘉谷城環山臨江,可以坐船從宇治運河轉向長江,不過要三四日功夫,於現下的形勢怕是行不通的。
只能走陸路。只是我選了條沒人走過的路。
周遭全是重山密林,地形複雜,我也只是清楚這條路只要是走過去了,就是嘉谷城了。
但是,這片重霧森林的瘴氣和傳說也從來沒有消停過
——因為這裡,有著新越前朝五代君後的陵寢,盜墓的傳說亦是凡百千種,不可計數。
山頂差不多是純石疊成,一無樹木,雨淋日炙,濕熱重蒸,加以毒蛇、毒物的痰涎、矢糞,灑布其間,所以那河流溪水不是綠的,就是紅的,或是腥穢逼人的,這種都是釀成瘴氣之原因。
而山地地面上,林樹蓊翳蔓延不絕。
當夜幕降臨,那種陰森鬼蜮般的寒意,多少也在折磨我這個獨行者的方向感和意志力。
周圍的木棉樹掠過我的衣袍和身側,不斷旋轉開去,行不多時,衣服已然沾滿了泥和樹上墜落的汁液,膝蓋,臂肘的地方都撕爛開來。
我一邊驅馬奔馳,一邊看向天上的北鬥七星,不斷算著方位和角度,在深夜的密林裡,星辰和月亮的相對位置是唯一可供辨認的東西了,密林中滿是泥淖和脹滿苔蘚的綠色岩石,所有空間都幾乎被植物塞滿。
我不得不一再拿出圓月彎刀砍伐出道路,林中安靜的滲著死亡的冰涼,只有馬蹄踩在腐葉和泥坑中噗嗤作響,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上攀援著碗口大小的藤本植物,或纏繞,或卷須,或鉤吸著喬木。
再往裡行去,已然完全不辨天色,不見星辰。我心道糟糕,身子卻依舊驅動著馬兒向前突入。
終於,在一棵蘭花開滿老莖的大樹上,身下馬兒如若魔障的撞了上去,頃刻間四蹄向上,長嘯倒地。
忽然,我的眼前有了光亮,胸膛裡的心臟幾乎要蹦出喉嚨,我看到了不遠處影影綽綽的裝著紅色戰袍,帶著水師甲胄的兵卒,
而在其中高懸著北溟“忠貞不渝”水師旗幟下那個一身金色戰甲上橫掛紅色戰袍,烈烈迎風的男子,可不就是秦瓊?這是幻境還是現實,我已然完全分不清,隻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著那邊呼喊道“秦將軍,我是付延年——”
接著,便陷入了一片猝不及防的黑暗之中。
“你中了瘴氣,沒事,”一個身影在我眼前晃蕩,當我確定是秦瓊時,全身都如同加了彈簧一般,我迅速的從床上一躍起身,拽住秦瓊的雙臂,道“鵬城出事了,”
邊說,邊取出貼身的印信密旨,令牌,和聯絡花仗,遞給秦瓊。
“長公主命將軍火速回鵬城增援主上。”我說道。
秦瓊看完了密旨,卻是滿面疑惑道,這,可是,這是昨日我剛剛收到的旨意啊,只見秦瓊拿出了聖旨,其中內容卻是督辦來年軍糧之事,命他將手頭水師改編之事交接,前往協助督辦軍糧。
我仔細核實了那聖旨上的玉璽,確認無誤。心中更是驚駭,便把在鵬城這兩天所遭遇之鳳凰閣遇襲,朱雀樓台被燒,城中巷戰之事一一和秦瓊說了。秦瓊雙臂彎在胸前,頓了一刻鍾,道“能確認此道密旨的真偽麽?”
我點點頭“應當絕無問題。此刻應速去救援啊。”
秦瓊想了想,道“好,我這便去整編,但是,我們不能動用水師戰船,也不能用密旨調兵,以免打草驚蛇,
既然明旨與密旨相違背,則說明軍中有刺諜在側,且此去一路沿岸應有亂軍暗哨,乃不得已為之。”
“將軍所言極是,那我們當如何行動?”我抬眼看著秦瓊。
“既是前往增援城中巷戰,重要的是增援的將士和兵器,兵器自可想辦法提前運載在商船上,
至於將士,隻得傳令說乃是前往護航應對羅倭,行至城下再宣密旨了。”秦瓊略略猶豫,便回答。
他的神色堅毅如若冰霜,頓時將我心中的煩躁火焰熄滅。
“秦將軍要效吳下阿蒙白衣渡江?”我看向他。
月光映著秦瓊身上的戰甲閃著悲壯升騰的寒芒,讓我不由想起第一次初見秦瓊時,他騎著大宛千裡火雲駒,開二十石鐵胎火弩,暗藏三個流星錘,錘無虛發,萬夫不當的勇將姿態。
“嗯。如此,我這得先去安排準備船隻物品。你再休息一下,我兩個時辰後來,我們一同前往。”秦瓊說罷,隻手給我拋來一套紫袍明光甲胄,自己便迅速出了營帳,隱沒在茫茫不見的黑暗之中。
暗夜淒厲如若玄霜,盈盈夜色已是寅時三刻時候,待整軍集合完畢,便準備上船。
上船時,我卻意外發現,在暗藏兵士的商船前面不遠處,竟還有五六艘哨用艨艟快船在前不遠處行駛。
待上了船,旁邊一個樣貌似有些熟悉,吊稍細目,身量清臒的將官走來對秦瓊道“秦將軍,都安排好了。依據我們哨探,嘉谷城入汲河口處,有農民軍築壕阻截,
當年梁山將領柴康之子柴少陽把守,深溝高壘,遍排鹿角,十分謹嚴,但不知還有多少伏兵,所以一乾艨艟戰船已然滿載硝銨火油柴草等燃燒物,在前誘敵之用。”
“好,有勞盛將軍。”秦瓊揮了揮手道“傳令,全體晝夜趲行,戒備待命。”
我仔細一想,方想起這盛將軍似是寧親王的哨官盛錚,因上次立了功,封了下將軍,見他眉目中有故人之意,我也多了幾分親切感。
待行至四更天,前方艨艟戰船隱約靠近柴少陽墩台崗哨時,便見秦瓊在這邊調兵遣將:“周期及、孔奉先、王欽憶!”
三人應聲出列。
“你三人各領一路精兵,全部夜行衣為罩,裹了馬蹄布,從這邊直奔烽火台去,一路以斥候隊形潛行,至了烽火台,將其一乾官兵縛倒,秘密嗜殺,萬不可泄露風聲。”
說罷,遞出令牌。三人拿了令牌,自引人前去。
“其余人等,戰備前進,一旦前方艨艟戰船將柴少陽一乾兵將誘入欲行接弦一戰,立即,投擲火彈,接應戰船中誘敵先鋒將士。”
“是。”眾將紛紛應道。
過不多時,前方誘敵勢成,一片火起,燒的汲河烈火通紅,商船諸將隨即策應掩殺,與陸上人馬合兵一處,金鼓信號烽火之物已然盡數繳收,
於後方行船甲板舉目力看去,柴少陽見四下伏兵,因知不妙,輪刀相迎,與周期及,王欽憶殺做一處,戰五十余合,不分勝負。
秦瓊見柴少陽悍勇,又恐耽擱時間,便叫盛錚前去增援,盛錚領命引弓射去,箭無虛發,火光愈深,農民軍被火光切做多段,
而諸將又操船四下圍住燃火戰船,不斷放箭,柴少陽見此情形,戰直天明,忽而掩面而歎,揮刀假做自盡跳下水去,眾將又一通放箭,方才有水軍兵勇下去把他中了劍的屍身撈將上來。
秦瓊惜他英勇,令手下厚葬了,並留下孔奉先與王欽憶守烽火台設置暗哨,其余人等則繼續乘商船從速前往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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