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施針了大半個時辰,蒲妃娘娘,睿親王,長公主統統被生恐出事的身邊侍奉們通了氣叫來殿中,以至於方均誠幽幽醒轉後,看到的,是一群圓乎乎的熟悉腦袋圍繞在自己的面部上方。 他的目光似是有些空茫,卻終於還是穿過人群。
付邵,言善長,孔立飛三人依舊立在下面,只有王庚因著長公主的緣故被叫到身側侍奉。
“扶我起來。”方均誠對蒲妃娘娘淡淡說了一句。
隨即上前的睿親王與蒲妃娘娘便一左一右將他扶起來,他側過臉,目光一一在身旁和殿前的人面上劃過,看不出心中的情緒,卻有種凝重攝人的氣場。
最後,他終於看向了付邵,又看了看長公主,示意他們兩人上前:
“付相,皇妹,此事,務必徹查,”
隨即頓了一頓,又加重了口吻看向付邵那慈悲寬厚的面龐,帶著一種恨意囑咐道:“徹查,寧錯殺三千,不得放過一個!凡有關聯者,一律拿辦,交皇妹嚴審。”
“臣遵旨。”付邵行禮領了旨意,朱唇微微抖動,眼神和方均誠接上,似是心中猶豫不決,卻仍然不初衷的回稟道:
“只是,只是我北溟乃是以法令立國,倘若主上對法令程序有所不滿,或覺得無法應對此時特殊形勢所需,太過僵化,那麽,
——那麽至少明面上,也需由臣依照主上所需擬定變更事由,先交三法司斟酌條陳,進行集體動議,再公示於各城征詢意見,而後方可變更。”
迎著方均誠和長公主等人凌厲的眼神,付邵仍繼續進諫道:
“臣並非不能理解主上屢屢痛失親人的錐心之痛,臣感同身受,亦深恨自己不能為主上分憂。
但倘若一味濫抓用刑,高壓亂抓,恐並不利於案情水落石出,反而讓真凶逍遙法外,再者,違背法令信條的事,也會令民心動搖,還請主上三思……”
“付相……”長公主從前面蓮步款款挪到付邵身側,那雙棕黑色的眸子裡直映著付邵儒雅的姿態,她繞著付邵轉了三圈,忽地唇邊帶一絲若有若無,難以察覺的冷笑,方站定在付邵身側,問道:
“付相是說本宮會濫抓施壓,濫用私刑的意思嗎?”
付邵連連拱手,方歎氣對上長公主的雙眸,又拱手對方均誠行了一禮,方道:“微臣絕無此意,微臣只是說,至少在形式上,在明面上,我們應當讓北溟百姓覺得法令之下人人平等。你我貧民失去兒女,孫兒,與高門巨商甚至主上王孫失去親人,在法令追討的程序和懲戒上,沒有絕對的差別。”
說著又略略以努力爭取理解的誠摯眼神看向方均誠,又垂首道:“微臣鬥膽,微臣只是,在意民心。民心乃政治,無論多麽痛苦,多麽憤怒,還望主上不要衝動。”
“微臣也覺得付相所言有其道理,還望長公主與主上,不要怪罪。”王庚見此時母親與付邵有些尷尬,連忙上前委婉圓場。
長公主眯起鳳目,略略瞟了王庚一眼,卻也乾脆道:“怎會?付相公對北溟殫精竭慮,赤膽忠心,主上又怎會怪罪?
但若不徹查,何以挖出是何等人物,能夠如此瞞天過海,將秘密售賣與羅倭以供其內戰的火藥與水師的劇毒黃汞火油,移去了公主府?
又何以有手段引得即將即位皇太孫的靖親王世子前往時引爆,害了瑤月公主,靖親王世子,令我水師的諸位大將傷亡失蹤,進入救火的禦林軍更是有去無回?”
說著,長公主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看向蒲妃娘娘,又瞥了一眼睿親王,方道:“不過一二年功夫,某些人連銷代打,勾結外敵,玩的好手段,又豈是付相的菩薩心腸,寬和手段,就能查得出的呢?
隨即又看一眼方均誠,字字擲地有聲道:“皇兄,更改法令之事牽涉人手太多,時間太久,證據必定多有遺失,又恐日久生變,諸多泄露,不利徹查。”
九龍盤金朱漆禦座上的方均誠半晌不語,良久,方道:“面上的事付相委任現下在場的人去秘密處理即可,其余人等都不必知曉了,徹查的事,付相務必配合長公主行事。”
隨即又喚了睿親王過去,道:“澈兒,你也盡快將你九弟從皇陵那邊換回才是,如今他的母親宋貴妃失去了嵩兒,又失去了瑤月,還失去了孫兒,實實在在不能再讓他不在身邊承歡,還是你去守靈吧。”
睿親王面色如常,更添了幾分真摯道:“是,兒子明白。”言畢,漫不經心的目光似是無意,掠向禦座旁一臉嫻熟慈愛的蒲妃,又收了回來。
“主上也累了,不若讓他們各自就此去辦吧,臣妾與禦醫來為主上安枕,可好?”蒲妃看著方均誠的面色,帶著擔憂和憐惜的輕輕建議著。
“好吧。那就有勞皇妹與付相了。”方均誠交待了一句。
下面侍立的諸人皆行禮告退,一一退出殿外。
注定是不眠的夜。
……
宋貴妃親自駕臨現場,帶了宋仲方手下的兵仗燃爆專員,又急忙的傳喚了黃淳等一眾世子伴讀,太師太傅們,齊齊趕到公主府門外。
現場已然為救援的禦林軍重重封了,眼見著火勢漸漸控制下去,我不待多言,趁著一眾均是迎駕宋貴妃的時候,便躍入了那斷壁殘垣的後牆。
濃稠的紫色煙瘴為江南煙雨和晚秋的熏風吹淡,飄搖掠奪著更遠更廣處純淨的天空和溪流。
一夜之間,連原本只是長在門外那兩排粗大壯碩的長青松樹,亦為這烈火摧殘,一個個軀乾都如若挨了千刀萬剮一般,可怕的仳離結痂,大半爿大半爿的死去。剩下黝黑朽爛的枝丫木蕨,艱難的扭曲著,掙扎著坐不起身子一般。枯萎的瘦骨,嶙峋的殘軀,無不昭示著它們曾經目睹過怎樣的慘狀。
後院的一切,毫無僥幸的在一次次炸裂的毒火和喧天的燃燒中屍骨無存,不見一草一木,唯有如若山崩地裂過後巨大的坍塌,和劈裂開一般一道道裂痕的深坑,連泥土,都顯得是如此奢侈的存留一般,難以尋覓。
踏過焦土毒煙,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生氣,甚至於前院的斷壁殘垣,都似是一種奇跡的存留。
無論怎樣尋找,我都找不到我的清兒了。
秋風激蕩,紅粉釵簟,巾幗軟甲,又或是衣炔飄飄,珠玉琳琅,都在那一場紛揚的烈焰飛濺中碧落黃泉,重重難見了麽?
許是絕望,許是吸了太久的煙瘴,身旁奉命徹查的人們來來往往,於我卻毫無意義。
我枯坐在那片焦土之外,垂下眼皮,四肢百骸都早已似是不再能動彈,如若木泥雕塑,直愣愣無思無語亦無淚。我並不知道我盯著哪裡,隻覺失神的空茫和從前胸直過後背的風,掠過似乎已然不存在的心臟。
秦清不會死了吧?她不會死的。她只是不見了罷了。
這樣的惶恐,這樣的絕望,隻覺得仿佛世間與我再沒有什麽關系。
她一定是生氣了我說的那些話,可是為什麽她會來到這死地,是我害死了她嗎?還是她真的那般生氣,躲起來了呢?
清兒,你在哪裡啊?
頭腦似放大了一般的輕飄,雲裡霧裡,眼中的一切惺忪的像濃稠的米湯。
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還要等多久。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冒險當英雄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我知道舍棄一身安危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我以後都不會了,我會把秦清和孩子放在心上,我會珍惜我自己,珍惜清兒和幽幽,珍惜那過眼時光縫隙裡偷來的一般的幸福。
你真的永遠不會回來了麽?
你為什麽要來這裡,為什麽要當英雄?為什麽要用同樣方式,讓我明白我曾經錯的多麽離譜,讓我明白我從小到大在軍中接受的教育與洗腦,在現實裡對親人愛人是多麽殘忍?
新越如何?北溟又如何?哪怕為羅倭佔領,做一個低眉順眼,苟且偷生的懦夫,在這亂世中,守著自己那份小幸福,難道就不行麽?
秦清你回來吧,你就是生氣我,你又怎麽能舍得下幽幽,舍得下秦老將軍和你哥哥嫂嫂?
這是一場夢麽,這是一場噩夢麽?
……
手下皆被長公主叫去問話,付邵一個人無奈的拖著疲乏的步子向前走。
車夫喚他上馬車,他卻微微一笑,擺擺手,示意不用,隻那樣煢煢孑立的一個人,在大而亮的圓月光影裡一步步走著,走著。
原來豁達如他,也會有心力交瘁的感受。
還記得那一夜,也是這樣冷肅的微雨之夜,卻也有這樣大而亮的月影。
那一夜,主上遣長公主召他密談,她證據確鑿的指出了他的枕邊人,多年的結發夫妻邢秋燕,乃是新越斥諜,小舅子邢元亮,更是如假包換的新越血滴子。
他並不深覺得意外,只是不願明白。
可當長公主說靖親王之死必是新越斥諜策劃,必要以邢家的血來震懾新越時,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明白。
長公主和主上顧念他和父親多年的扶持效忠,不願駁他的面子,也不想質疑他的忠心,於是他們說,以殉葬之名處理。
他遵旨了,甚至沒有說一句話挽回什麽,或是求告什麽。
盡管在他的心裡,殉葬這樣的事,與他一心一意扶持宣傳教導的北溟立國之原則,格格不入,愚昧不堪;盡管在他的心裡,對結發妻子,對邢家,有著深刻的情感。
他亦同樣明白,任何求告,在這等赤諜之事敗露的行為下,在任何國家或者地方,只要再無用處,便是唯死而已。
甚至他有那樣的感覺,感覺種種的面子與成全,保全付家,保全他的臉面和孩子的未來,都也不過是因為他們還有用。
他是極少從這樣陰暗的一面去看問題的人,然而不知怎得,那一夜,他便是深深覺得如是。
他想到唯一可以救妻子的方式,就是做出順從的模樣,然後趁回家與她最後話別的時候,依靠多年的人脈,打通關節,想辦法幫她逃走。
可等他回家時,邢秋燕和她相關的一切,除了孩子之外,統統都被帶走了,一片手絹,一件衣衫頭飾,或是一件筆墨,隻言片語,書信書籍,只要涉及她的,全都一絲不落的被帶走。消失乾淨的如若這十幾年的結發恩愛都不曾發生一般。
府門外,號稱“保護”他的暗哨從未放松過,多年如若一日。
哪裡有他逃開的可能?
從前他不在乎,總覺得問心無愧就好,從不介意這樣處處保留的信任,覺得那亦是執掌天下之人必然都有臉酸心狠。
然而那一夜,他真的疑惑,自己全身心去報效的一切,真的值得麽?
哪怕只是一夜。哪怕他明白,一切也都是各自立場上不得已的做法,不可苛求他人。
而今天,當面對切身的傷痛與國家大局人心的抉擇時,主上又一次讓他失望,也讓他明白,他原本,就不是被那樣信任的,他的理念和理想,在這樣君王至上之中,如若飄搖在大海的搖擼,任由浮沉。
他並不是一個不可以接受和光同塵的人。
他甚至也可以讓他理想中的施政理念,只是在表面上,在明面上,讓老百姓看到希望,他可以接受路途的遙遠,可以接受變數與挫折。
也因此,他寬和的有時分不清界限,他溫潤光明的全然不似一個政客,一個文臣領袖。他願意設身處地的,不違背底線的考慮每一個人共贏的希望。
他知道言善長為了避禍謊報了死亡數目與失蹤數目,或許也避重就輕了傷亡的慘烈,但他也知道此事絕非言善長所為,甚至卷入此事的鋪排策劃,都是言善長的立場絕不可能做的,或許言善長是個庸吏,太過無能。
以他的想法,他會在此時徹查辦理之後,依照法令追究言善長等人的責任,並絕不再委用。但他並不想讓長公主帶走他,以暗哨刑訊羅倭赤諜或者叛國之人的手段,折磨得他有去無回,有死無生。
在他看來,將死去的人說是失蹤,這雖然是違背法令應當懲治的行為,但或許對於死者的親人也是一種有麻醉作用的欺騙安慰,至少,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去消化突如其來的死亡,突如其來的訣別……
這或許,就是他付邵身上的軟弱與妥協。
他是新越傳統士大夫文化中美好的一面教導長大的人,從小他便以學會妥協與容忍為一堂必修課,他也因此受到身邊人的敬重愛戴,只是,他也是那般坦然的承認,正因自己這般的軟弱妥協,自己的理想如若空中樓閣一般,鏡花水月,雖則美好,卻遙不可及。
他歎了口氣,又繼續在那無人的街巷緩緩前行,他的影子那樣憂傷,那樣寂寞,像是蒙在煙雨中一道無可追尋的幻影。
而在路的盡頭,他的身後,一個身影闖入了月色,突如其來,輕輕緩緩,步態從容的就那樣跟上了付邵,跟上了他寂寥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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