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殿外,正是青翠滿目時候,大片大片的竹林,風嵐肆意搖曳,那綠色便如若要隨風沁出來一般。待到了申時,日頭便漸漸的偏西下去,夕陽燦爛的光束所過之處,無論金黃色的琉璃瓦片,朱紅色的高高宮牆,或是白玉色的砌階雕欄,青銅色的麒麟門環,黃花梨的門扇窗欞,皆點上一層屬於時光的色彩。 黃淳全身製式袍服的侍立在殿外,內裡單衣白如初雪,襯出乾淨的脖頸肌膚,外面的從二品太子少師文官補服亦是乾乾淨淨,仿佛沒有一絲被押解回鵬城的風塵仆仆,亦沒有一絲授業恩師死於非命,未婚妻子生死未卜的忐忑。
他總是能將自己的內外情感控制到變態一般的程度,這一點,當年在暗哨武校那麽多生死疲勞之中,在與羅倭交戰,在新越北溟的種種赤諜周旋之中,從來都是他用多少夜內心泣血的痛,練就的偽裝。
等了數個時辰後,一個小火者終於前來,“長公主傳喚。”
他從容拱手應了聲是,便隨著那小火者,穿過前殿,穿過兩邊皆是新碧色春草的漢白玉禦道,跨過棲霞殿正殿門檻,一片寂靜中,他對著正鋪開了一桌扎花樣子,斜斜靠在塌上小桌邊的長公主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
整個大殿裡安靜極了,雖則相隔尚有一段距離,卻連彼此呼吸的鼻息交錯都隱隱聽得見回音似的。顯是長公主已然遣開了周遭人等,有意與之密談的意思。
長公主並不看黃淳,隻微微頷首示意他免禮,仍然撚著手邊桌上的花樣子扎花兒,“這扎花的本事,在這后宮之中,本宮是頭一份兒,便是繡房裡最巧的繡娘,也越不過本宮去。”
似是很得意自己的作品似的,長公主將手邊一隻精致的紅絨花冠放在眼前玩賞著,“本宮與哥哥皆是平民出身,這扎花兒雖則不入那些高門大戶,足以穿金戴銀的人眼裡去,可在民間,那就是普通人家女孩子最能展現一番的首飾。
每年,以扎花為業的匠戶做出千萬朵花兒,染絹為芙蓉,撚蠟為凌藕,絲線結成花蕊,簪出最時鮮的樣子,再做到發簪、冠梳、釵環、領抹子上面,沿街叫買一路過處,女孩子們鬥草玩花,好不熱鬧。”
黃淳在下面安靜聽著,不時頷首,以示傾聽之意。
“罷了,”長公主忽的似從回憶中醒來一般,自嘲一笑,“本宮老了,最懷念的,總是那些小時候的事兒,可惜,人,是終回不去的。”
黃淳看著面前這個威嚴的女子,燈籠錦絲袍外面盡是華貴的東珠盤口,比例適宜的金銀絲線秀出典雅的雲紋樣式,高高梳著的把頭中插戴滿了翠玉金銀,絹花壓鬢,更顯得光鮮奪目,雖是年華老去,卻平生一種端肅氣質。
長公主仔細端詳著黃淳的目光,卻從那目光中發覺了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憐憫,這憐憫刺的她肺腑生寒,忽的將一番心事勾起,“你可知道,本宮不殺你,只是因為自己的兒子。”
“微臣知道。”黃淳的語氣不卑不亢。
長公主挑了挑兩彎黑亮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射出威懾的光,“但你那所謂未婚妻的性命,可與本宮的兒子毫無瓜葛。”
“是。”黃淳似是仍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
長公主略略有些煩躁,輕輕呷一口手邊的茶,手指在茶杯上輕輕敲擊,目光卻仍看向黃淳,“那就說說,你的想法。”
“微臣尊旨。微臣得蒙天寧郡王爺,”說到此處,黃淳忽然抬頭看一看長公主,見她對於自己如此稱呼王庚面色平緩,方繼續道“微臣尋常寒微之人,蒙天寧郡王爺垂青,核查瑤月公主府大難之案數月,終於水落石出,故將本案所涉之案情,依照北溟法科製式,寫成一本,以呈長公主鳳目。”
說著,他從袖筒中取出折子,上前幾步,雙手奉於長公主身前,待長公主接過折子,方才退回原處站定,“奏本中所言各中證人與證詞,皆已交由天寧郡王處羈押、核查。”
長公主看過奏本,鼻翼微微抽動,神色中似是喪失了暖意,隻那張輪廓鮮明的唇,一開一合,語帶譏諷前前後後翻看,一條一條邊讀邊品評詢問著:
“‘公主府火事一案,有三個至關重要的疑點,解開這三點,則可順藤摸瓜,徹查此案根由——
第一,是當天炸裂的爆破物品,經查證,乃是我北溟售賣或預售賣與羅倭的武器中一部分。關於這一部分的記檔,核查過海事進出貨品,以及我方與羅倭所簽署之協議,應屬於已售出之部分,然則,何以已售出之軍用危險品,會出現在瑤月公主與祝映鴻將軍的府邸呢?’是啊,為什麽呢?”
說著,她看向黃淳,示意他自行解說他查證過的結論。
黃淳略略拱手,施了一禮,方回稟道:“回長公主,微臣經過多方探查,又經由求證化名荊金水的付延年將軍,知其在睿親王的首肯下,我方與羅倭所簽署之協議,分為名義約定與實際約定兩種。
在實際約定之中,所售出的低價軍用品中的三成,將作為睿親王相助降低了軍用品均值報價的酬勞,反哺於睿親王帳下。又因羅倭正處於內戰之中,所以,這批物品直接在海事部門登記作為‘漂沒’的部分,並不曾運送出海,而是囤積在睿親王統管的幾處倉儲之中,並由付將軍登記過帳。
微臣又核對了原本的倉儲數目和所過帳目,發現在目前的兩次出貨中,所有未出貨品皆不曾出售,卻有部分缺失,而並無相關任何說明,缺失部分的倉儲管理又非常嚴格,守衛森嚴,基本可以排除失竊的情況,
隨後,微臣刑訊了當日公主府幸存下來的幾名在前院伺候的仆從,並從瑤月公主的貼身丫頭溪然口中,得知睿親王多次贈送祝映鴻將軍成車物品,但府中卻未曾見過這成車物品乃是何物,所以微臣鬥膽推斷,這成車的物品,便是缺失部分的炸藥等物品。
所以公主的貼身丫頭都未曾見過那幾車物品,是因這些物品不便讓公主得知其中詳情。想必祝映鴻將軍出於想留些私房錢也好,出於不想讓公主及宋家人得知睿親王的交易中取利之事也罷,又或者是出於某些朋友或官場上的人際往來——就暫且留下了這些物品,又因一時並未有機會脫手這些物品,而這些物品性質又非常穩定,皆有保險鏈環,非尋常火焰之類可以引燃,所以祝將軍就暫時將這些物品存放在了偏僻後院的地下暗倉中。
但最終,祝將軍自己竟也因為拚死援救公主和小世子而葬身火海,從這個事實結局看來,祝將軍絕未想到這點之外的情形,實屬無心,而贈與他此物之人的心思,則不可確知。”
長公主一邊聽他敘述,一邊看他奏本上對此一點的陳詞,眉心緊緊蹙著,良久,又道,這一條,倒是與本宮所思相差不多,你且說你的第二點,說著,又將奏本翻回去:
“‘第二,是何以最後的火勢炸裂中夾雜黃汞火油的煙毒。黃汞火油,乃是北溟水師專門為應對羅倭黃火藥所製成的,一種帶有大量毒氣的禁用品。在本國,除卻戰事之外,任何有關黃貢火油的交易都屬禁絕,更不必說是售賣他國了。
本國的黃汞火油存放都屬一級絕密,又因其製作皆是分別製作,最終的合成,與其開發,存儲一樣,所能掌握的人極其有限,祝將軍與瑤月公主府中眾人,皆並無可能與此物品有何接觸,那麽後院中加劇炸裂並引發惡性中毒的黃汞火油,是從何而來呢?’”
這一段再看下去,長公主的面色更是烏雲蓋頂。
黃淳卻恍若未見,隻接著回稟陳述道:“微臣記得,當日小世子堅持一定要離府去尋瑤月公主和祝將軍玩耍,是說因得了一件稀罕物品,而自己無法解開。微臣失職,當時以為是小孩子玩耍,兼之小世子原本一個人成長就很是寂寞,常常前往公主府玩耍,所以當時,微臣並未深思小世子究竟是得了何物。
直到此番徹查此事,當日陪伴護送小世子的貼身侍衛統統罹難殞命,只有在外等候的車夫燕九幸免一死,據他回憶,當日小世子一路從集市和燈會逛到公主府,如從前出門一樣,隨身所有侍衛的銀錢都被掏光,用於購買路過遇到的,小世子所喜歡的各類新奇民間玩意兒,最後路過一個冰糖葫蘆攤子跟前,又沒有銀兩了,小世子硬說不便貪佔小民便宜,就打開了自己喜悅抱著的一隻小匣子,從中取出一包藥粉,與那攤主換了一隻糖葫蘆。
微臣隨即又依照燕九所述,糖葫蘆攤主的體貌特征,前去詢問,確認確有此事,並從其手中購回了這包小世子所謂的新奇“藥粉””黃淳說著,從裡衣褡褳中小心取出那包物證,再次奉於長公主。
“微臣又前往兵仗司,兵工部等處,著多名精湛掌事細細探查了此物,確證此物乃是黃汞火油粉。因微量黃汞火油粉不以爆裂催動時,若僅僅在空中飛揚賞玩,可能產生如若漫天螢火蟲一般五彩斑斕的情景,且光彩耀目,白天也可見到,所以很可能,將這匣違禁黃汞火油粉贈與小世子的人,就是捉住這一點特性,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從而的手的。
至於究竟是何人贈與小世子的,因此類物品不在日常世子府來往登記之中,往往皆是貼身侍婢或是侍衛,也可能是與小世子交好的府內人所贈,因為外物進入世子府邸,都要進行查驗登記,只有這批由長公主您親手選拔的貼身侍從,以及由主上和宋貴妃娘娘親自選任的世子師傅們,才有可能做到。”
話說到這裡,長公主更是怒不可遏,直將折子扔到黃淳面前,怒斥道:“那第三點呢,你所謂的前兩者性質通常情形下都較為穩定,必須有足夠的燃燒量和燃燒點才會引燃,釋放巨大的破壞,那麽公主府邸的後院裡,不過是燒鍋做飯的火,何以能有如此的引燃物,又是何人不想活了?第一點是有人利用祝將軍不小心的存放,第二點是有人利用小世子童心未泯的帶入,第三點呢?你總不會說,是有人利用了瑤月公主,又做了什麽吧?”
“長公主息怒。關於這引燃物一事,微臣並非確證,只是推斷而已,”黃淳躬身蹲下,撿起被仍在腳邊的奏本,合上,略略撫了撫上面的灰塵,拱手一禮,卻又接著回稟道“瑤月公主府的侍從仆從,都是宋家千挑萬選,沾親帶故,利害一體的人物,何況如此驚天的事情。微臣倒傾向判斷,當日廚房的爆炸,雖是引燃一切的導火索,但卻並非侍從何人所為。”
“哦,那何以廚房會突然如此炸裂?”長公主又眯起了長長的眼。
“這種廚房突然炸裂的事情,微臣身邊倒是有過那麽一次,”說著,他看向長公主,微微含笑“長公主可曾知道這麽一個笑話,當年翠微侯府,有人在廚房鑽研可以自動添柴吹火的工具,但因一時未能看顧,就將翠微侯府的廚房炸了。倘若如法炮製,有這樣一件裝置,以同樣的方式,幫助長公主府的仆從們添柴吹火,而正在此時,長公主府因為各種事情繁多,廚房的仆從都被引出去了那麽一小會兒,那麽,會是什麽情形呢?”
長公主終於沉不住氣起來,擲了手中茶盞,茶盞直直摔在大理石磚地面上,碎了一地,幾乎是與此同時的一刹那,暗哨的兩列刀斧手齊齊奔出。
……
孔立飛禁不住盛錚調侃,領著我二人前往他當年號稱是為洛兒送一份禮物的廚房鑒賞。
待走進那廚房一看,我與孔立飛不禁一同哈哈大笑。
盛錚一隻肩膀微轉搭在孔立飛左肩頭上,嘖嘖道:“喜氣,真喜氣,夠紅火啊”“可不是麽?”我看著這滿是紅光的廚房:燈燭、牆壁、桌椅、甚至擀麵板子和擀麵杖上皆貼著喜氣洋洋的紅喜字,北邊靠牆,東邊有一套似是當年那套“自動添柴”的燒火灶頭裝置升級版的同款廚灶,只是在火頭邊上有一隻漏出雙喜圖樣的椅子,那椅子與廚灶是成套固定的,開合裝置不甚方便,要經過一套九連環解鎖,想必是怕婢子們燒火時有了這個,一時溜閃走了水,方找出這麽個磨人的法子。
一張長長的工作台桌子上,長長短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擀麵杖,下面的貯藏間內, 各種菜品的準備也漸漸齊活兒了,我和盛錚討了喜宴當天的菜單子來看:
龍鳳雙喜,燕窩雙喜,雙喜金銀鴨,雙喜鮭魚,四喜丸子……
醬爆豬叉,生烤羊叉,牛肚切片,八仙過海,叫花雞……
枇杷酒釀,水蜜園子,冬菇肘花,桂圓芋頭羹……
“怎麽樣?有沒有補充?”孔立飛笑嘻嘻趴在我與盛錚肩頭問道。
“沒有,”我轉向他,非常嚴肅莊嚴以及嚴謹的說“絕對代表了雙喜派新郎,硬菜派新娘子,以及甜蜜派長輩的不同飲食口味。”
笑聲頓時滿溢了整間屋子。
孔立飛與熊洛兒成婚那天,天氣極給面子的燦爛晴好,是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朝陽塗抹在街巷的磚瓦上,全不似我與秦清成婚時那般大雪難行,雖似是少了幾許那樣雪中紅妝的美輪美奐,但難得一應親朋好友都一個賽過一個的早,尤其是寧親王與黃淳兩個,竟是比我還要去的早。
許久不曾這樣熱鬧,又目睹這樣甜蜜的場面,我的心思漸漸變得有些恍惚,許是喝了幾杯的緣故,心底那些汩汩流淌的思念讓一切場景都變得恍惚起來,恍惚之中新郎抱過新娘,恍惚之中孔伯母親手將極貴重的傳家雙風牡丹點翠頭面,整整齊齊插戴在新娘子綰好的青絲上,恍惚之中交杯酒,同心結,拜天地,訴衷情……我為孔立飛高興,可不知為何,我的胸口又滿溢著苦澀的悲哀與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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