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了溟鮫軟甲,閃亮的金腰帶摘下丟在一邊,王庚抬手就揮了拳頭向黃淳,脖子、腿肚子、胸前、大腿根兒上哃哃哃擂了十幾下,整個馬車直被這劈劈啪啪的響動震得左搖右晃。 看著黃淳背部的傷口,氣喘籲籲的王庚方才軟了心,將身上被汗濕透的石青色紗罩暗團如意外袍三下兩下脫了,丟在一邊,脈脈含著冷意的眸子緊緊盯向黃淳蒼白的臉——寬額、隆準、闊口、目光湛湛澄澈,清亮如水。
沉寂的晨曦,千言萬語,千頭萬緒,終歸還是要開口問知。
“你為何在此處?”王庚終還是長歎了一聲,緩緩問出這句話。
黃淳卻答得坦然而正當,斬釘截鐵道“回去參加孔立飛的婚事,順道奉師命,接我未婚妻。”
王庚忍不住又想揮動拳頭,雙手握了又握,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一條條爆出來,滿面皆是汗珠,“你,你師傅是?莫非你也是?”
黃淳卻伸出手,伏在王庚隻穿了薄薄裡衣中單的背上,摸索撫慰著什麽似的,溫言道“是,我是空寂道人的徒弟,共和教人,但那又如何呢?我並沒有做什麽對不住北溟的事,這就足夠了,不是麽?”
“你?”王庚似是被黃淳的撫慰溫暖過來一般,一時語塞,萬種疑慮齊齊湧上心頭,一口氣秉著,臉色漲的通紅,終只是冷笑一聲,又長長歎息一聲,方問道:“長公主到時問起,你也這般交待麽?”
“你擔心我?”黃淳慢慢將自己的頭髮束好,帶上武冠,束了點翠藍的玉笄子,又扳過王庚的身子,慢慢替他重新整理好發冠。
“別擔心,我已經依著你給我的證據,搞清楚了當晚公主府火事的始末,相信比起區區何種教派,長公主一定更需要這個。勞你駕,給我些水,幫我把背後的創口清理一下,這可是你手下暗哨的金錯刀傷的。”說著,黃淳竟給了王庚一個俏皮的笑臉,那笑容如若晨曦般暖,直暖的王庚微微發怔。
“司馬鶴——”王庚向著車外的暗哨侍衛喊了一句,“把本王的水袋取來。”
片刻,一個方面圓目一身黑綢夜行衣短打打扮的暗哨侍衛掀起半個轎簾,遞過一隻琵琶形狀的雕金牛皮水袋。
王庚抬手拔開水袋上的橡皮塞子,先與黃淳各自飲了水,又將黃淳的一層層乾涸了血跡的衣衫用清水輕輕暈開,緩緩地褪下。
黃淳整個身子上精壯的肌肉和可愛的線條映在王庚面前,王庚歎了口氣,帶著一絲絲憐惜與說不清的情愫,用清水細細清洗過黃淳後背的刀傷。隨後從自己的溟鮫軟甲貼後心的暗袋子裡解開褡褳,將裡面的金瘡藥細細撒過黃淳的傷口,又扯了自己中衣前胸最乾淨的一片素帛,為黃淳包扎好傷口。
“縱然你有無雙的智計,能徹查到公主府那場劫難各路關節的始末,”王庚輕輕將唇靠近黃淳的耳畔,輕輕帶著溫熱的氣息,徐徐耳語道,“但你並不了解長公主的處事,我怕——”
“不用怕,”黃淳反手將王庚的手握住,又用手上的帕子輕輕揩了揩他額上的汗珠子,“或許在別的事上,我不夠了解長公主,但在一件事上,我絕對了解她。”
說著,他將目光落在王庚絕美的容顏上,也在他耳邊耳語溫然道:“長公主是你的生母,你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從你加封郡王開始,她就在為你籌謀。無論何種情形,她為你籌謀的心,是真誠的,而一切可能有利於促成她眼中你美好前程和未來的機會,她都絕不會放棄。
” 王庚的眼中劃過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半晌,方幽幽歎息:“可惜她眼中我美好的前程,在我眼中,卻是桎梏和毫無所謂的。”
“這你並不能怪她,原先靖親王在世時,眾望所歸,加上宋貴妃娘娘寵冠三宮,宋仲方宋家的商業勢力和軍事實力也是一時無兩,她隻消按部就班的輔佐好暗哨的事,就能夠讓你當一個富貴閑散的王爺,一生無憂無慮。”黃淳說著,目光似看向幾年前的過去,那最初於暗哨武校相遇的歲月。
“但現在,情況全然不同了,”黃淳的目光又回到王庚身側,“第一次,老梁山一派引發的農民軍鵬城之亂裡,宋貴妃娘娘因為了解了主上對皇后娘娘一生求之不得的癡心,與主上再不複昔日,更是深惡先皇后,而她同樣也得知了你的母親長公主,多年來與她貌似親密無間,其實竟是先皇后當年嫁與梁山時的貼身丫鬟,多年來對先皇后明裡暗裡,垂憐保全。從此心結愈深。
第二次,靖親王也就是先太子離世,與此同時,一向不為人重視的蒲妃娘娘和睿親王因著與羅倭的和議之事成就大功,扶搖直上。而宋家勢力仍在,一直也經過戰火多番歷練的靖親王胞弟寧親王同樣是重要的均勢要素。也正因為這二位王爺的均勢,使主上擔憂,所以主上才決心選擇靖親王世子預備冊立皇太孫,以化解可能出現的內鬥,和乾戈。
第三次,也就是這次公主府的巨大災禍,未來的皇太孫沒有了,局勢再度焦灼,此時,長公主卻因著暗哨的力量得到了查案的權柄,這無疑是個機會。這大半年來,長公主引而不發,並非沒有摸清楚此事之後究竟有幾股勢力謀算,而是她尚未能找到最好的契機——”
說著,黃淳再次看向王庚,緩緩補完最後一番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是她為自己兒子謀到極好的一次機會。而倘若你不去爭取,以長公主長年執掌暗哨女校、甚至掠奪了寧親王手中的暗哨勢力,於赤諜暗哨網絡上這些年來越發的獨霸北溟一方,一旦主上崩逝,恐怕…後事難料…”
王庚聽得心涼,卻不意黃淳用結實的臂膀攏過他,暖意從他的皮膚體貼到他的心裡。
他說的或許不錯,只是讓人心亂如麻,隻想逃開,又或許,事已如此,多想何用?
陽光緩緩地撒過來,烘的暖洋洋的,酥酥麻麻的酸澀與甜蜜綻放在不大的尺寸之間。隔著錦藍的轎簾,薄薄透透的一抹淺藍的色彩,映的整個轎中如夢如幻。手指滑過肌膚的溫存,癢癢的,似有千萬隻螞蟻從心上整齊排著隊伍,叫著昂揚的口令,一二一的路過去,路過去。
一個是面若芙蕖,俊逸出群,濃纖合度,顧盼神飛,墨玉眸中顧盼含情,豐采如若粉紅糅碧中牡丹一朵一般,如玉容顏全不似須眉男兒,倒秀雅的如若吳下女子一般。
一個是蜂腰猿背,鶴勢狼形,寬額玉面,眼尾眉間含著瞧不透的深邃,寬闊平展的脊背,流暢灑脫的線條,胸懷百萬甲兵,肚量可使舟行的斂就霸氣深藏不露好先生。
目光相互交融之間,心神動搖,似遠似近,卻又含著一種近在咫尺的思念,恨不能相知與共的心酸。相握的手,感到彼此年輕的血脈在指尖穿梭流動,貼近的胸膛,彼此的心在腔子裡怦怦跳動,如若共振一般。
“和我說說,共和教是什麽吧?”王庚替黃淳輕輕重新披上衣衫,看向黃淳漆黑的眉,迎著那撩人的燃燒著說不清什麽的眼,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過這一句。
……
孔立飛婚事將近,我與凌思賦、宇文琛幾人一同前去幫手,因著請好了伶人班子,特特要前一日就前來走位,所以拾掇出梨花院西南角一間三楹屋子,供伶官兒們休息化妝預備。
“熊老將軍喜歡《大鬧天宮》《十床笏》這等熱鬧戲,有勞班主了,可要將場面演的活泛才好。”凌思賦最是心細,器皿、茶上、廚下、司禮官、司儀官,露台,種種皆是她前前後後細細妥帖周旋,難為她雖生的溫存嬌柔,一身書香氣息,卻不失新越世代簪纓的大家女子,自幼為預備為人正妻所養成的掌事才能與決斷風度。
圓圓的日影照在東面的粉油影壁上,紅的深深淺淺,又向上移過半寸。一個淺淺淡淡,拉的略略有些長的身影從影壁邊上一閃而過。凌思賦晶瑩的雙眼瞬間眯出好看的弧度,猶如一彎新月,聰穎狡黠,笑容綻放在唇邊,露出珍珠般潔白的貝齒,桃花般的面龐上浮出甜醉的笑。
宇文琛從簷階下來,繞過影壁,直向我嬉皮笑臉道“好兄弟,我來幫思賦忙這邊的事,你去前廳那邊看看可好?”
我見他如此,隻得抬手笑道:“好,怎得不好呢。”言及此處,看他們恩愛如此,不由心頭又掠過秦清的身影,微微的刺痛在心上,隻一下,便下意識的自我壓住了。
凌思賦卻垂下粉面,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嗔怪宇文琛道:“半天不見罷了,哪裡就這樣急著在一處了,都老夫老妻了……”說著,卻略略自悔失言。畢竟她乃是宇文琛二哥宇文勇明媒正娶的妻子,卻如今拋卻一切與宇文琛為了一份明知不當有的情感,從新越叛逃到北溟。
搬花的商戶正趕著車進來,我見孔伯母正在記帳張羅,隨即跟著一同前往幫忙,那車盆栽花兒是為新房新院購置的,待擺好,端的是滿目姹紫嫣紅,芳香氣息引得彩蝶紛飛,蜜蜂嗡嗡:
潔白一簇簇開的嬌俏,點綴在其間的是寒潭印月;粉紅扇子樣兒如若美人面,圍出小小輪圈的是錦帳芙蓉;銀紅色姿容高挑兒,左右各自擺過四圈的是貴妃春睡;還有紫色靈光閃底,一前一後凸顯在四面的十盆紫仙菊;更多的是圍在粉牆青石邊上點綴,絳紅參差的珊瑚映日;和正中盛放的,滿滿新婚情意的送子石榴花兒。
滿園煙柳,爛漫紅霞,山石溪水都似沁染了一層輕輕的喜悅。
待幫著孔伯母張羅好花卉盆栽,我便盤算著要徑自一人前往前廳,想著看看孔立飛何時準備選那婚酒,我也好幫他品鑒品鑒。卻因著孔伯母相邀在小花廳一同用飯,盛情難卻,於是便跟著進了花廳。
孔伯母身旁一個藍布比夾水綠色馬面裙子,挽著墮馬髻的丫頭侍奉著擺了飯,而我則與孔伯母寒暄客氣之余,只打量這間精致的小花廳。
長條案子上擺了兩盆悠然春,方荷葉屏風乃是江南風格的水墨迷離春江繡,有趣的是可自行轉動兩頁,同一種畫面,正面煙斜霧橫,反過來卻是子陵霞光,排列亦可自動變幻,分外靈動。花梨木的窗扇和掛落皆用了孔立飛精湛設計的自動機關, 隨風自然開合之間,一抹抹梨花香從雕鏤著喜鵲鬧梅圖樣的漏窗中飄灑而來。孔伯母笑得濃鬱,眼尾的魚尾紋亦不能遮掩一份喜悅的甜蜜,或許在長輩眼裡,兒女的婚嫁,方才意味著終於長大成人,其中的不舍與驕傲,幸福與疲憊,都如若那梨花白的酒香,恬淡酣醇吧。
午飯並不繁複,因著孔立飛等人皆在各自張羅忙碌處用飯,隻我陪著孔伯母一同在花廳用過。紫檀食盒與梨花白酒放上桌子,立時香飄得我食指大動。用了水晶包,雞茸蝦仁酥餃,和著容盛齋的蒜蓉醬牛肉,芝麻肉松餡餅,又飲了幾盅梨花白,方才施施然與伯母告辭出來。
繞過花園南邊的月洞門,便看見青石依著牆根向外,疏疏莽莽的散開,有的偃臥著,顯得疏懶愜意,有的直立著,露出崢嶸之姿。經冬後愈發顯得墨綠的松柏間,探出銀杏和青桐樹今春的新芽兒,高高在牆頭探頭探腦的擺動。
清溪飄過三不五支花瓣,曲折縈回,潺潺流淌之間如若一個引路的仙子,穿過玲瓏石山,繞過古樸草亭,直至傷心橋下匯入波前池畔,波前池水默默凝成鏡子一般,亭台樓閣,盡在其中。而那傷心橋畔,兩個並步向前的身影,可不正是孔立飛和盛錚?
我一時促狹心起,彎腰自池邊撿了一塊小小的鵝卵石,“啪”一聲丟到二人身前的水影兒上,只聽得“噗”“噗”“噗”連著幾聲,那石頭在水面橫著掠過,飄起一個接一個水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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