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邵多喝了幾杯,見到這般熱鬧喜慶場景,不由想到邢秋燕生前,有她在的時候,裡裡外外,哪一處不去張羅照應,哪一家不去幫忙。 她是因著本心就那般喜愛著熱鬧,是因著天生就是熱情好張羅操心的人,還是因著她新越外刺赤諜的職責?
念及此處,付邵不由微微一歎,或者,自己也無法說清道明這一切吧。
天邊略略地一蒙蒙濁雲,似是一張巨大的帆幔,漂移懸浮著,一陣陣路過太陽。
森嚴壁壘,深溝高牆,炮火綿延的日子過去了,就能天下太平,從此鮮衣怒馬,詩酒風流,歌舞蹁躚麽?
還是那永不休止的風,永不停息的霧與霾,會吞沒一切呢?
心口微微的熱,擱不住酒氣的浮躁,他略略和身邊的劉廣京打了招呼,就徑自起身,想著去後院散散酒氣方好。
孔立飛家的院落沒有重簷鬥拱、大肆鋪張的宮闕高宅堵了視野,也不做許多的高大影壁重重疊疊掩映,更多的,處處是頗有匠心的小橋曲沼,草坪花樹,和建構曲折的回廊穿堂。
屋宅廣廈,皆一經隱隱隱居在常青的喬木闊葉林中,不仔細甄別分辨,近乎有一種迷失桃花源的沉醉感。
傷心橋邊,可不是早有傷心人在那邊“醉臥君莫笑”了麽?
付邵依著碎石子小路走到橋邊,細看去,卻看見付延年抱著一隻梅花銀自斟壺,一副五迷三道的滑稽樣子,不禁想到秦清的事,又不禁莞爾他的囧態。
忙不迭喚了小廝前來,取了醒酒石與熱毛巾給他。
付延年雖隻似是微醺入夢之感,卻也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付邵慣是體貼他人心意的人,摒退了小廝,又也做出幾許醉意陪著付延年,兩個失去妻子的男人,竟就這般靠在一起,在竹林風微微吹拂之間,站在下風口處,輕輕悄悄,說起私房話來。
……
“那天那卷共和構想的冊子,我已經替你燒了……”付邵不知何故,忽而想到了這個話題。
付延年心中一時複雜情結,他並不想告訴付邵自己並非荊金水這件事,不想帶給付邵不必要的麻煩。
不知何故,並不似王庚那般姿態謫仙的出塵,而是濃眉大眼充滿塵世君子朝氣的付邵,卻讓他覺得那般出塵而不可玷汙。他總覺得,付邵這般表裡如一的君子,才是人世間最美好的那一點點亮光,若是他也有了許多不可見光的灰暗,那這時間,或許真的再無至清之水了吧?
但他同樣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會把這樣大逆大膽的構想寫成宣言,還這般大模大樣的遞到付邵手中,當真是賭徒一般的危險之人啊。
正當他左右為難著問與不問時,卻聽付邵又緩緩輕聲說道:“那卷冊子中的共和構想,你以為如何?”
付延年的酒意這時候算是全醒了。
他幾乎要用自己多年斥諜的職業操守,才能壓住自己心中的驚詫和猜測,定著心神,努力如常的看了看付邵,不可置信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好一陣,他才緩過神來,開口問付邵:“付叔叔,我是否能夠了解一下,此物從何而來?”
“當然,”付邵的眸子清澈,那種真誠與坦蕩,實在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有異,他只是微微歎了口氣,又一雙眼睛直視著付延年,坦然道,“是你邢伯母走前,寄放在秦清那裡,後來由凌思賦姑娘交給我的。”
不是黃淳,是新越。如是想著,付延年心下一塊巨石倏然落地。
卻聽見付邵歎了口氣,無奈笑笑,又問道:“你只是關心此物的來歷?那麽此物之中所寫那些內容,你可有什麽看法?”
“這——”付延年有些遲疑了,畢竟是大逆的言論,謹慎避過也就是了,原本已經是攤上“荊金水”這樣曖昧尷尬的身份,倘若再多言語,終是難免陷入更多……
他遲疑著,半響沒有出聲。
“你啊,太過獨善其身的性子。罷了,酒也醒了,我們也回去吧,等下用了飯,鬧洞房的樂子,你們這些年輕人哪裡少得了一份。”付邵雖說的很淡然寬和,但其中略略地失望感,仍舊攪得付延年一絲絲心痛。
行回前堂時,已然看見司禮在吊一隻蘋果,孔立飛和洛兒兩邊對著啃吃。偏生兩人都是有功夫的,一不留神,沒有起到意想之中啃蘋果秒變啃嘴巴的情趣,倒是在一起梯裡哐當連連撞頭。
不知是不是因著付邵方才的一番話,解了付延年的心結,他不由將目光看向站在新郎身側的黃淳。
黃淳今兒個,穿著青紅無領的藍衫袍,外罩著鑲邊暗蝙蝠紋樣的煙色褂子,對襟胸前以絛隨意系著,斜插一支沾沾喜氣的小紅花兒,花兒搖頭晃腦的隨風輕撫之間,恁是可愛的緊。
他身後是含笑舉杯的寧親王,身前則是在迎賓榻上對面而坐的兩位新人。
正在付延年看向黃淳的時候,黃淳抬了眼,正正和付延年的眼眸間流波婉轉相對。
心中竟有些撲通撲通的跳。
黃淳向他微微頷首,又以目光示意,付延年意會,兩人慢慢一同退出人群之外。
廊簷之下。日頭有些微微的刺了眼,有些發白的樣子。
黃淳並不多說什麽,談笑間,從胸前掏出一冊奏折遞給付延年。
那奏折竟是用付延年左手的筆記——也就是荊金水的筆體寫出來的。
那是一本徹查了整個當日公主府爆炸火勢幕後情形的奏折。
付延年將奏折捏在手中,一字字讀下去,手中涔涔的出汗,想到秦清的枉死,更是心中焦煎如針氈,如火燒,徹心徹肺。
黃淳則在一邊靜靜看他讀完,看他那用力要將奏折捏碎一般的氣力漸漸自我平息安然,方才將手輕輕放到付延年肩膀上拍拍,以示安慰。
“你是說,由我秘奏結果,這是為何?”付延年不解的問,“畢竟荊金水是睿親王謀士的身份,睿親王也牽涉其間,由荊金水奏明,合適麽?”
“但你更是秦清的丈夫,不是麽?而秦清,是這場多方心術較量中無辜的死者,更是你付延年的愛妻,秦義將軍的女兒。
所以,由你來揭開這種種明爭暗鬥真正的傷害,你的痛苦是真實的。況且,如今,秦義將軍也是唯一能越過長公主,向主上奏報實情的人。”黃淳說的很尋常。
只是聽在付延年耳中,依舊有許多刺耳刺心的難過。
“嶽父年事已高,幽幽年幼喪母,我縱然深恨這些,卻不願再牽涉卷入其間了,黃淳——”付延年抬起臉,年輕的面龐上帶著一絲遲鬱的疲憊,眼瞼緩緩垂下,一滴清淚竟順著眼角落到腳邊。
“那,好吧。”黃淳見狀,也實是不便勉強,他遞過帕子,又將那奏折塞到付延年袖筒中收好,“這個,你留著吧,於我,奏明與否,都只是心意罷了。所以如此費心力的徹查,也是王庚對秦清想盡的一番心思。”
“王庚?清兒?這怎麽說?”付延年抬了頭,接過帕子,疑惑再一次在他的眉間浮現。
黃淳俯下身子,忽然鞠了一躬,方又挺起身子,坐到廊簷下的欄杆邊上,輕聲道:“也是我自己的一番心意。那天你來找我談孔立飛的事,我是有心激你,兼之想告誡你萬事要靠自己促成的意思,才引了秦清來聽,可我也是真半點不曾想到,秦清聽完之後,竟沒有直接暴打你一頓……”
“…你…”(╯□╰)付延年一臉懵比,心中大面積的陰影囧囧的散開。
“真心話,我也沒想到正巧那天王庚在這裡遇到了秦清,而他又忽然臨時起意,想安慰秦清,於是,他竟帶秦清一同去了瑤月公主和祝映鴻將軍的府邸,因著那天,他們這些北溟老粱山一派武將子女在那裡聚會…結果,哎,王庚和我,也是傷心…”黃淳的一番話,說的也是真誠。
付延年不由也側坐到了廊簷下的曲欄邊上, 他的目光散開去,一圈圈的漣漪。
院內來喜宴的孩子們在前廳畫風箏,扎線兒,放紙鳶,絲線沙沙的摩擦掌心,愉快的順著指尖溜上蔚藍的天,紙鳶在空中越飛越高,看住了人們的視線,引著人們的注目,一同融入那青冥浩蕩之中的一片瓷藍。
驀的就讓人不免想到李長吉的“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轄車指千裡,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鉛淚如鉛水。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付延年將心神從那紙鳶上收回來,定定看在黃淳臉上,又看看規中繩墨,筆直不見盡頭的中道,那通向外界的大門。
“你知道我會去的。”付延年的目光依然遠遠近近,卻很是堅定的口吻。
他漸漸的把目光又看向黃淳,端詳著他的面孔,忽的輕歎道“為什麽,你總讓我覺得,別人的命運,鵬城的神經,各方的歸宿,稍一松弛,稍不小心,就會為你所用呢?你究竟是什麽人?”
一席話,說的黃淳略略有些尷尬。
付彧卻說話間冒冒失失向這邊跑過來,一臉的興奮和不服氣道:“快隨我們來,我們遇到高手了。”
說著,不由分說拉了付延年衣袖就往前面跑,黃淳頷首笑著,帶著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吃瓜群眾即視感,亦步亦趨的也尾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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