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旎絢爛的春光照的人身上蘇蘇的,明日就是除守靈的寧親王一應人等外,大隊返回的時候。本想提筆寫個折子,拈起擱在筆格上的鼠毫玉官墨筆,舔了墨,卻猶自猶豫不決,隻一波三折的落筆先寫些寒暄。 聽得門外聲響,忍不住又想推門出去。反覆半天,直到孔立飛蒙頭蒙腦推了門,方才將筆撂下。
“今後要做了文官,可是從此之後就要和這筆墨長伴了,看你這抓耳撓腮的,定是那道推辭外相的折子犯難了吧?”孔立飛進來便直直在堂上四張大椅中的一張松散一坐,便衝我笑,便目指著案頭道。
“不多說話你會死啊,”我直衝他翻白眼,卻並步走下了桌案,坐到他手邊一張椅子上,歎道“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們外頭都在做什麽呢,聲響倒不小。”
“主上在給小世子選騎射師父呢,大夥兒都在那邊演武呢,你去是不是?”孔立飛撇撇嘴道,“雖則論騎射你怕是奪不下頭籌的,但總好過在這裡浪費大好春光咬文咂字不是?”
說著,他便毫不客氣的去牆上摘下我的弓弩,塞一個扳指在我手裡,一邊拉著我向那無邊明媚的春光裡走出去。
演武場在紫岩崖旁,中有溪水嬋娟如若長霓,草木在濕潤的午後陽光升騰起的霧氣中略略有些淒迷之色,竹裡竹外,溪東溪西,青紅紫翠,雲深略寒,待順著溪流水勢行不多遠,就見溪流曲折轉流,分為三憐,南憐向下,漫漫無邊;北憐向上,意態謫仙;中憐泉水則在中間一個水曲之下,旁邊還有婉若遊龍的三子“中憐泉”立有石碑。
繞過石碑,便見得到方圓百裡的演武場,泉邊開塘種植荷菱,又築土堤,兼之種柳萬株以抵流瀑衝擊,此時小荷初嶄,柳荷相映,端的秀麗非常。
我抬眼看時,便見池旁有一八角亭,雙層立在,直徑二三十尺,有題牌“鑒亭”於其上,主上方均誠,宋貴妃娘娘,蒲妃娘娘,小世子等人皆在亭中端坐觀武。
“那鑒亭,是取以水為鏡,以泉為鑒之意。亭中石桌石凳,本是供遊人小憩,十分風涼幽雅,”見我看時,孔立飛已然先做起介紹來,隨之又指著亭旁池北,演武場邊建有的兩層樓房一座,說道“那是茶室,環境幽靜,林蔭覆護,風景清雅,聽聞此番不便見外的誥命們都在樓上雅座觀摩。”
我見他欲言又止,思慮萬千的樣子,心中明了,於是問道,“莫不是洛兒也在那邊。可她是將門女子,兼之又是翠微侯的身份,本不需要回避啊?”
孔立飛待要回答時,卻見一隻帶著炫目銀光的寒芒向我們射來,待我們分身躲過時,那寒芒正落著一隻小巧的雀兒將雀翅膀釘在地上。
身側一陣叫好之後,便見一人一馬率先突出靠近,來取戰利品。那人騎一高頭帶髯白馬,馬上配著銀嵌貓眼兒鞍絡頭,一身白色孝袍扎緊了袖口褲腳,越發顯得英姿颯爽。他束著銀冠,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目若點漆,眉如墨畫,隻手背上一道猙獰的傷口,方才看得出武將的崢嶸之感。
“盛錚,”那邊的孔立飛已經打起招呼,我也跟著迎上去,盛錚也看見我們兩,忙忙下馬笑道“竟是才見到你們。”
三人一邊彼此退讓著,一邊由盛錚領著一路帶入演武場各個競技項目旁邊,西南邊的火銃場最是煙斜霧橫,繚繞一片,目力所及,武將環繞,競爭看去很是激烈。中部是幾個長刀和矛戟的演武場,再之後便是騎射場。
待隨盛錚返回騎射場時,
便看見場中為親兵環繞的寧親王和身邊“八駿”,那八駿是當年靖親王親自挑選貢呈進來的八匹“雲駒”,八匹的高矮,肥瘠,口條,毛色,光澤,臉龐,甚至於蹄形都十分類似,兼之刻意的打扮修飾,更如若一模一樣。 “真是物在人亡了。”我不意怎的,忽然嘴邊溜出了這一句,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不料孔立飛和盛錚卻渾然覺得十分正常,紛紛接言道“是啊,這八駿還是當年靖親王在世時親自挑選,喂養,賜名的,每隻都以‘雪’字為名,‘雪驪’‘雪驄’‘雪驫’‘雪騎’‘雪驛’‘雪驥’‘雪駍’‘雪駒’。”
見寧親王和緩的目光掠過我們幾人,又毫無表情的依舊親昵的撫拍著八駿的臀部,我們便趕忙上前見了禮。
寧親王揮了揮手,示意不必多禮,卻並不多看我們幾人。仍舊將目光凝在前方騎射場中,那一寸寸蔓延到遠處的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松,卻也並無什麽哀怨,只是充滿了莫測的沉重,還有那與生俱來的嚴肅感。
太陽光灑在寧親王年輕的面龐上,卻讓我隱隱和深切的感到,這已然不是從前初見的那心思深沉,善良隱忍的少年了,經過了血與火的洗禮,經過了戰事與生離死別,甚至經過了許多的背叛與傷害,他的面上隱隱有了一種難言的複雜和成熟。
寧親王對我們仍然很是禮貌,面上看不出絲毫的區別,只是我心中明了,我們之間已然隔了一層不會戳破卻因此更為堅實的障壁,彼此都在包裹,彼此都在防備,曾經的同窗之誼,如若一葉漂泊在漩渦與風浪中的小船,在現實的風雨摧折和生命的波濤洶湧中片帆難余,隻留下那面上微薄的一張涵養的紙張,蒼白的讓人悲哀。
“盛錚,你把四葉雀兒捕到了麽?”寧親王向盛錚道。
盛錚這方才將我和孔立飛放在一邊,上前抱拳獻上那雀兒,雀兒烏溜溜的眼睛可憐巴巴的看著寧親王,寧親王也溫柔如故的將那雀兒在手上撫摸著,輕緩和煦的風在他的雙手邊掠過,卻忽然一轉而下,那雀兒直直被擰做兩端,碾身手中,乾淨利落的幾乎沒有眨眼功夫,就被拋棄在地上,攤開不多的血跡。
旁邊的親兵忙遞上手帕,寧親王仍然目光和煦的擦了擦手,又淡然道:“大家都上場試試身手吧,舒活舒活筋骨也好,本王在此觀戰。”
說著,但見他將那擦拭過血跡的手帕向地下一扔,示意親兵牽了兩匹馬,將馬鞭交到我與孔立飛手上。
“是。”我和孔立飛領了命,孔立飛卻忽的笑道“回王爺,不必兩匹馬,我與付延年共乘一匹,便可為王爺獻技”,說著,衝我會心一笑。
回憶如若蕩滌汙濁,除去鏽斑的溶劑,將當年友誼的齒輪帶著轉動起來,我放開自己那匹馬兒,隻手拉著孔立飛,二人默契共乘一馬,隨同盛錚一起,卷入騎射的人群和滾滾煙塵中。
“將軍三箭定天山,”
“壯士長歌入漢關。”我與孔立飛各自接句,隨後我便扎緊袍袖,又扎拾了孔立飛的袍袖,搭起身後的西番竹牛角獷悍弓,孔立飛一邊控馬,一邊抬了左手,將自己身後的弓搭上我繃著的左腳上,衝我道“左舷三位置,二百步外,馴鹿角兒,左右,校準,”
我會意擺好姿勢,打了兩人空弦幾下,方才將箭搭好,兩人一並扭身,閃電般的從前胸移到背後,一左一右,一正一反,對著前面奔馳的馴鹿角兒,嗖嗖射去。不多時,便有歡呼聲起,白箭翎兒飄在兩隻鹿角上。
“好默契!”盛錚在身旁稱讚道,忽的頃刻間,從馬鞍上箭筒中抽出一支扁平箭鏃的鑿子白綾兒箭,雙腳立上馬匹,腰身後傾,轉手一聲“中!”,便見他那隻箭兒直直從我們兩箭的末端刷過去,齊齊斷了兩箭的箭頭與箭身,打出兩聲清脆的聲響。
在眾人的歡呼中,他方才一躍而下,又牢牢夾住馬兒,眯著眼睛笑笑,挑戰般的示意我們繼續。
我與孔立飛相對一眼,方又彼此鉤手換了姿勢,如若雙燕飛馳,拉弓同射,我笑道“三百步處,燕雀尾巴,雙心連環。”
說著,二人並肩翻上,拉開弓箭,一先一後,兩人的兩隻羽箭沿著如若同一的路徑連續穿過一隻雀兒的尾巴上兩次,將那雀兒擊落在地。
身後又是一陣喝彩。我和孔立飛則重新前後乘馬,悠然返回,並不繼續爭勝,盛錚則意猶未盡,仍在馬上馬腹下繼續與諸將比試。
是日夜裡,我與孔立飛仍在一處休息,都歇在我的臥房裡。待到三更,卻聽得敲門聲篤篤。
我見孔立飛睡的香甜,便也不叫他,披衣掌燈,又將手邊合了頁的一柄舊屏風打開擋了他,方才開了門出去。待看時,卻是盛錚引著一人,那人玄色衣衫,在夜色中看不清樣貌。
聽得盛錚說是奉了寧親王的旨意,行方便帶來一個家中人,告之家中有事。我趕忙迎他們進了屋。
還不待我倒茶,便見那身後黑衣人扯下頭上黑紗簾兒,露出一張俊美不在盛錚之下的面孔。
“宇文琛?”我不禁心下生疑,手邊卻仍然給他們二人都倒了茶,又點好了兩隻羊角燈,方才坐下問道“怎麽是你?是什麽家事?”
宇文琛也並不打埋伏,隻一抬手喝了一盞茶,便乾脆道,“幽幽前兒晚上開始發熱,雖是請了大夫,卻一直不見褪熱,急的清嫂子直罵人,現在眼見著有些搐風的來頭,嫂子心中害怕,隻叫我來請付將軍告假早歸。”
我聽聞自己的寶貝女兒有病,一顆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卻仍然心下疑惑不定,心道家中仆從眾多,為何偏偏遣這宇文琛前來告之,又為何是寧親王遣人帶來,兼之明天便要回程,急於此時便匆匆回去,是否不便,諸多猶疑。
卻聽得宇文琛忽的冷笑一聲道,“我也和嫂子說,此去時候早晚不過是一半天,付將軍在外慣了,軍中習氣已久, 哪裡體會得母親心懷急迫,縱然遣人去叫,也必是叫不回來的,不若自行處置。誰知嫂子卻讓我將這番話原封不動說與你聽,把這差事派給了我。”
我聽得他此言,雖心中知他激我,卻因著掛心和慚愧,被扯著心懷說中了,於是一時間只看向盛錚,面露詢問之色。
誰知盛錚卻不看我,隻做木頭樁。
我想著此時前去告假叫人,怕多是不便,於是隻得硬著頭皮道:“如此,煩勞二位在此稍後,我前去向付邵相公告假,不時便回。”
兩人都點點頭。
一夜奔襲,待到晨曦時候,霞光塗滿了鵬城的建築,映得錯落暄然,遠遠便看見府門外一個娉婷的影子,弱柳扶風的穿著玉色羅群,白色窄袖圓領衣衫,披一頂高領繡雲紋月白色雲肩,濃黑的秀發高高盤在頂上,如玉的面龐上透著焦急,在門外與一眾仆從一同等待著。
“思賦,”身旁的宇文琛已然快馬前去,一邊叫道“去和嫂子說,付將軍回來了。”
我也趕忙滾鞍下馬,大步踏入府中,直奔臥房而去,秦清正抱著孩子前前後後踱步,身後跟著奶娘焦急的來來回回,待我抱過孩子看時。
只見碧色百子圖繈褓綢被兒裹著的孩兒,面色趣青,眉間緊鎖,鼻翼蹙著,艱難些微的噏動,一模額頭,果然滾燙。再看秦清時,已然在一旁哭的一個淚人兒一般。
我從未見過秦清如此,一時竟有些慌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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